生、老、病、死。
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
世事多艰。
我向来不喜欢这世事。
想得解脱,便遁入空门;想得逍遥,便太上忘情。
自我出生以来,放眼无过生老病死。
涝三年,旱三年,村子里就不剩几个人。
有些小孩子前一天还能看见,后一日人就没了。
我有记忆以来,便一直见死人。
饿死的。
淹死的。
期间又有瘟疫。一整个夏天,家家户户都是灵堂。
后来大家习以为常,都麻木了,也就没人摆了。
甚至好多就直接扔在屋子外。
那个夏天,爹也没抗过去。
白骨曝于野,千里无鸡鸣。
方圆百里,开始闹饥荒。全是荒村,走到哪里都一地枯骨。
想想,我还挺难杀的。
六岁那年,娘突然就睡了过去,再也没醒过。
草草葬了娘。
我也不知往何处去。
先是进了山。
可山也是光秃秃的。
进山只是为了找树皮。
我三岁就帮着娘照顾爹爹。一些家务活还是会的。
树皮晒干碾碎,还能充饥。
说充饥也谈不上,至少肚子不饿。
我还见过有人抢观音土。
灰白的土块被视若珍宝,塞进嘴里,最终腹胀如鼓,痛苦地死去。
我也见过易子而食。
我要躲着人。
人比野兽,比山精野鬼还要吓人。
饥饿能把人变成最狰狞的鬼。
所以,我杀过“鬼”。
杀的第一个“鬼”,是个皮包骨头的老头。
他趁我睡觉时,想用石头把我砸死。
可惜他年老体衰,又久未进食,石头没拿稳,砸偏了。冰冷的石块擦着我的额角飞过,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我醒过来,本来是想赶快跑。
可是——
我太饿了。
然后,我便到了河阳城。
在河阳城外,我遇见了一个小姑娘。
我遇见她时,她正被几个瘦骨嶙峋的汉子按在地上扒衣服,旁边已经起了火。
干柴噼啪作响。
有些时候,一件事的因,便是另一件事的果。
我不饿了。
我有力气。
有力气,就能扔石头。
能扔石头,便救了她。
我九岁,她七岁。
她说她叫满穗。
季满穗。
这就很有意思了。
我在那一刻想过自己是不是也该改个名字。
她的名字能吃饱,我也要改一个能吃饱的名字。
比如,狼行千里吃肉。
我很喜欢吃肉,就应该叫王狼。
可我又不喜欢做禽兽,所以该叫自己“良”才是。
随安,随安。
随遇而安。
我从不觉哪里能让自己心安。
总是很慌。
慌张明天有没有吃的,慌恐会不会有人杀我,会不会有人杀她。
像惊弓之鸟,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心脏狂跳。
好在,河阳城是个大城。
大城里,乞讨能讨来许多东西。
有时是半块发硬的馍,有时是半碗残羹冷炙。
有时我也会偷东西。
偷来的鸡,偷来的包子,先给她吃。
看她小口小口、珍惜地吃着,眼睛亮晶晶的,那点微不足道的食物似乎能驱散所有阴霾。
当然也会挨打。
我很会挨打。
保护好头,保护好胸腹,就不会有大事。
说起来,她很像姜凝。
那个初遇时,吃不饱饭,终日奔波,纤纤瘦瘦,怯怯生生的姜凝。
看着她,我开始考虑,应该给她一个安定的地方。
总不能一辈子带着她乞讨。
不是有人说。
知识改变命运嘛!
所以,我和她讨了饭,最喜欢去的地方是私塾周围。
找个阴凉的,不碍事的地方,一边吃东西,一边听先生讲课。
“爱人不亲,反其仁;治人不治,反其智;礼人不答, 反其敬。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诸己,其身正而天下归之。诗云: ‘永言配命,自求多福。’”
“上陵何美美,下津风以寒。问客从何来,言从水中央……”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室其家……”
人生总不会一直在低谷里的。
期间,我们还遇见了仙人。
那年据说城里闹鬼,鬼事甚多,她也大病了一场。烧得浑身滚烫,呓语不断,小小的身体蜷缩着瑟瑟发抖。
我没有钱,请不来郎中,求不得药,更没办法驱邪。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那些日子,我也得了眼病。
眼前一片模糊的红翳,世界只剩下晃动的光影和灼痛,什么都看不清。
万幸有仙人路过。
旁人称他福海真人。
真人于河阳城中,驱鬼镇邪,义诊放药。
仙踪缥缈,只闻其名,难见其人。只知他走过之处,邪秽散尽,病者得救。
如此,满穗好了。
我也好了。
只可惜自始至终没见过那人的模样。只记得那碗递到手中的药汤,温热的,带着奇异的草木清香。
那年城里市民都开心,行乞也方便了些,我得了食物,有了余裕,便在城郊简单搭了个小屋。
几根木头,几捆茅草,勉强遮风挡雨,是我和满穗的第一个“家”。
有了小屋,我开始找山菜,找野味,捉鱼捉虾。
清晨的露水打湿裤脚,傍晚的篝火映红两张满足的小脸。
不到万不得已,我已不去行乞。
日子渐渐好转,小屋虽然简陋,但也已是栖身之所。
就这样,和她一起,又熬了五年。
再然后……
死了。
一个身负重伤的筑基魔修为了疗伤,杀了她,夺其精血……
我又杀人了。
我不记得自己如何杀了那个筑基修士。
也不记得为什么醒来时会在谓玄门。
许多事,我都忘了。
就像,我已记不得季满穗到底什么模样。
她的笑容,她的声音,都像被水洗过的墨迹,越来越淡,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
行有不得,反求诸己。
我所求心安而不得,终归是我能力有限。
护不住想护的人,留不住想留的时光。
我所求心安而不得,终归是情思太重。
贪恋红尘,与人用情,相交过甚。
悠悠三载。
春非我春,夏非我夏,秋非我秋,冬非我冬。
泊如四海之池,无非黄粱一梦。
……
八月九日。
虎日冲猴。
坐在石凳上,便见了天明。
晨光熹微。
该叫她起床了。
我缓缓起身。
敲了敲师姐的门。
“师姐,起床了……”
“师姐,你想吃什么……我去给你做。”
“师姐,那你只能再多睡一会儿……”
屋子里没有声音。
看来她还没睡醒。
也好。
便起身,往食堂走。
给她做早餐。
曳着大袖,脚步落在青石板上,轻飘飘的。
一路上遇见了天机阁的弟子,他们见了我,纷纷停下了脚步。
又见了尚在谓玄门没有走的修士。
他们见了我,也目光瞬也不瞬的看着我。
所有人都看着我。
直到,到了食堂前。
食堂前,姜凝和楚小萤正准备做饭,一回头,齐齐一怔。
“小、小师叔!?你……”
“师兄……!”
两人眼睛不约而同,都开始泛红,姜凝更是不可置信的往我这边挪了两步。
“两位,怎么了?为何如此看我?”
楚小萤目瞪口呆,嘴唇轻颤。
姜凝艰难开口。
“师兄,你的头发……白了。”
哦。
我这才注意到。
竟是,一夜白头。
苍苍白发。
情深不寿。
情深不寿,合该,太上忘情。
倏忽间。
心有所觉。
得堪所悟。
抖了抖袍袖,身子一轻,于众目睽睽之下,腾身而起。八方灵力,汇于周身六合。
昊峰之上,有朝霞漫天,虹霓贯日。
寿齐海岳,炁化虹霓,步虚九霄,是谓——
乘霄。
(第一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