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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聿是心理圈公认的圣人,没人能让他失控。

直到顾烟出现,她手腕的刀痕比病历还厚。

他破例让她在诊室过夜,为她推掉国际会议。

当诊疗室的私密录音曝光全网,他身败名裂。

顾烟却笑着吻上他喉结:“沈医生,你的冷静呢?”

他掐着她脖子抵上落地窗:“如你所愿,我陪你下地狱。”

她在他耳边喘息:“还不够深…再疯一点…”

次日,顾烟失踪,只留血书“游戏继续”。

沈聿砸碎所有监控,对着空荡诊室嘶吼:“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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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聿诊室里的空气,似乎永远凝滞在一种无菌的、近乎冷酷的精确里。恒温系统发出几不可闻的低鸣,过滤掉窗外城市的所有喧嚣。巨大的单向玻璃窗外,是铅灰色的天幕,沉甸甸地压着钢筋水泥的森林,一丝光也吝于透入。墙是冷调的白,沙发是毫无情绪的深灰,连那盆角落里的绿植——某种叶片肥厚、生命力顽强的品种——也规矩得如同标本。这里是沈聿亲手打造的堡垒,秩序森严,情绪禁飞区。他是这里的王,也是唯一的囚徒,用绝对的专业和令人窒息的冷静统治着每一个进入此地的灵魂。

业内称他为“冰雕圣手”,赞誉他手术刀般精准的洞察力,以及面对任何精神风暴都能岿然不动的定力。再歇斯底里的病人,再扭曲混乱的内心图景,在他面前,似乎都会被那深潭般不见底的眼神吸走所有狂躁,最终在规则的引导下归于沉寂。

门被无声地推开,助理小林探进半个身子,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沈医生,下一位,顾烟小姐到了。”

沈聿的目光从一份关于创伤后应激障碍的前沿研究文献上抬起,没有任何波澜,只是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小林迅速退了出去。

几乎是门关上的瞬间,一股截然不同的气息便侵入了这片无菌空间。不是脚步声,更像是一种无声的滑行,带着潮湿的寒意。顾烟走了进来。

她瘦,瘦得像一幅被风蚀过的旧画,套在一件明显过于宽大的黑色连帽卫衣里,空荡荡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架。长发是浓得化不开的黑,乱糟糟地垂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过分削尖的下巴,皮肤是久不见阳光的冷白。然而,最触目惊心的,是那双眼睛。它们从乱发的缝隙后抬起,直直地、毫无闪避地撞上沈聿审视的目光。

那不是病人惯常的躲闪、迷茫或痛苦。那双眼睛里没有任何具体的情绪,只有一种极致的、被碾碎后的空洞。仿佛宇宙坍缩后留下的两个黑洞,吸不进光,也照不进任何东西,只剩下纯粹的、令人心悸的虚无。她看着他,却又像穿透了他,看着某个遥远而冰冷的地方。

空气骤然变得粘稠沉重。诊室那套昂贵精密的恒温系统似乎瞬间失灵了,一股阴冷的、带着铁锈般腥气的寒意,无声地弥漫开来。

沈聿放在文献上的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一种极其细微的电流感,顺着脊椎极快地窜过。他面上依旧沉静如水,做了个请坐的手势,声音平稳无波,是他标志性的、能安抚最狂乱神经的语调:“顾小姐,请坐。我是沈聿,你的主治医生。”

顾烟没有动。她站在那里,像一尊没有生命的、被遗弃的黑色雕像。几秒钟的死寂,长得令人窒息。然后,她极其缓慢地、以一种近乎卡顿的诡异姿态,挪到了那张深灰色的单人沙发前。她没有坐下去,只是伸出左手,扶住了沙发的靠背。

卫衣宽大的袖子随着她的动作滑落下去一截。

时间,在那一刻被粗暴地按下了暂停键。

沈聿的目光,精准地、无可避免地落在了她露出的那截苍白得近乎透明的小臂上。那上面覆盖的,不是皮肤,而是一片被暴力彻底摧毁的荒原。层层叠叠的疤痕,像无数条扭曲僵死的蜈蚣,纵横交错,深深浅浅。新愈合的粉红嫩肉狰狞地凸起着,覆盖在颜色陈旧的褐色、白色旧疤之上,最靠近手腕脉搏的地方,一道新鲜的、边缘还带着暗红血痂的刀口,赫然在目!伤口深得几乎能看见底下惨白的组织,显然刚割下不久,没有任何处理的痕迹,就那么赤裸裸地暴露在冰冷的空气里,像一个无声的、充满恶意的挑衅。

那不是一个“病人”寻求帮助的伤痕。那是一座自毁的纪念碑,一部用血肉书写的绝望史,每一道疤都在尖叫,都在嘲笑所有试图靠近的善意和治疗。那份病历上轻描淡写的“自伤行为”,在此刻这具活生生的躯体上,展现出了它最原始、最残酷、最令人胆寒的形态。

沈聿的呼吸,第一次,在这间属于他的绝对领域里,出现了极其细微的凝滞。不是恐惧,不是厌恶,而是一种更深层的东西被猝然撕裂的震动。他见过无数创伤,但这片荒原的规模和其中蕴含的决绝死意,依旧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凿穿了他引以为傲的冷静外壳。

他强迫自己的视线从那片惨烈的景象上移开,重新落回顾烟的脸上。她的眼睛依旧空洞,仿佛刚才露出的不是自己的手臂,而是一件与她毫无关系的物品。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一个转瞬即逝、冰冷得没有任何温度的弧度。像是在说:看吧,这就是我。你,能拿我怎么样?

诊室里只剩下恒温系统微弱的风声,以及一种无形的、越来越尖锐的张力。堡垒的墙壁,第一次,出现了一道无声的裂痕。

沈聿维持着表面的平静,重新开口,声音依旧是平稳的调子,只是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硬度,像绷紧的弦:“顾小姐,我们需要谈谈你手臂上的伤。它们需要处理。”

顾烟终于坐下了。身体陷进柔软的灰色沙发里,却更像一滩融化的黑色油脂,散发出无形的粘滞和冰冷。她没有理会沈聿关于伤口的话,仿佛那只是无关紧要的背景噪音。

“沈医生,”她的声音响起来,沙哑得像是砂纸摩擦过生锈的铁片,每一个音节都带着粗粝的刮擦感,直接刮在人的神经末梢上,“你这里…太干净了。”她的目光缓缓扫过冰冷无尘的地板、一尘不染的桌面、规整得像仪仗队的书籍。“干净得…让我想弄脏它。”

她微微歪着头,乱发下那双空洞的眼睛死死锁住沈聿,嘴角又扯起那抹令人脊背发凉的弧度。那眼神里没有丝毫开玩笑的成分,只有一种纯粹的、带着毁灭欲的冰冷陈述。

沈聿没有回避她的目光,深潭般的眼眸里没有任何波澜,只是静静地承接这份直白的恶意。他没有被激怒,也没有试图用温和的言语去化解。多年的经验告诉他,此刻任何常规的安抚或引导,在这片纯粹的毁灭意志面前,都只会显得苍白可笑。

“脏乱并不能改变什么,顾小姐。”他的声音平稳得像在陈述一个物理定律,“痛苦也不会因此减少分毫。它只会让你更难受,更…难以收拾。”他刻意用了“收拾”这个词,平淡无奇,却精准地指向了她行为背后的混乱本质。

顾烟空洞的眼中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涟漪,快得让人抓不住。她嘴角的弧度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几乎凝固的冰冷。她不再看沈聿,视线转向窗外铅灰色的天空,仿佛那里有什么值得她全神贯注的东西。诊室里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沉默,还有她身上散发出来的、越来越浓重的阴郁气息。时间一分一秒地爬过,每一秒都像有冰冷的蚂蚁在啃噬神经。

沈聿没有再试图强行开启话题。他拿起钢笔,在摊开的、几乎还是空白的病历纸上,写下第一个词:**“毁灭倾向 - 对秩序环境的极端挑衅”**。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在这片死寂中显得格外清晰。

就在这时,顾烟的身体极其轻微地晃动了一下,幅度很小,几乎难以察觉。但紧接着,她的呼吸骤然变得急促而浅薄,像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脸色本就苍白,此刻更是瞬间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呈现出一种死气沉沉的青灰。冷汗,大颗大颗的冷汗,毫无征兆地从她额头、鬓角渗出,迅速汇聚成珠,沿着她冰冷的脸颊滚落,砸在她黑色的裤子上,洇开深色的圆点。

她放在膝盖上的双手猛地攥紧,指关节因用力而泛出惨白,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整个人像被抽掉了骨头,软软地朝沙发一侧滑倒下去,意识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抽离。

“顾烟!”沈聿的声音第一次失去了那份绝对的平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他瞬间起身,动作快得惊人,几步便跨到她身边。没有迟疑,他俯身,一手有力地托住她滑倒的上半身,一手迅速探向她的颈侧。

指尖下的脉搏微弱、急促,混乱得像一群受惊狂奔的小兽,带着濒临崩溃的虚浮感。

低血糖?惊恐发作?还是更严重的躯体化反应?无数个可能性在他脑中电闪而过。他迅速判断着状况,同时目光锐利地扫过她的脸——痛苦是真实的,生理性的失控骗不了人。这不是表演。

“小林!”沈聿的声音穿透诊室的门,清晰而冷静,但带着不容错辨的急迫,“葡萄糖口服液!快!”

门几乎是立刻被推开,小林一脸紧张地冲了进来,手里拿着备用的葡萄糖液。看到沙发上的情景,她倒抽一口冷气,连忙将玻璃管递过去。

沈聿接过,动作利落地掰开瓶口。他一手依旧稳稳地托着顾烟的后颈,让她微微仰头,另一手小心地将甜腻的液体凑近她毫无血色的唇边。

“喝下去。”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量,穿透顾烟意识模糊的屏障。

顾烟紧闭着眼,眉头痛苦地蹙着,长长的睫毛被冷汗濡湿,黏在眼睑上。她似乎本能地抗拒着唇边的异物,嘴唇抿得更紧。

“顾烟,张嘴。”沈聿的指令清晰而直接,同时托着她后颈的手指微微施加了一点压力,带着强制的意味。这不是商量的时刻。

也许是那命令的语气,也许是生理上对糖分的极度渴求终于压倒了意识的抵抗,她的嘴唇微微张开了一条缝隙。沈聿立刻将葡萄糖液倒了进去。甜腻的液体滑入喉咙,顾烟的身体本能地吞咽了一下,随即又是一下。几口之后,她急促混乱的呼吸似乎稍稍平缓了一点点,虽然依旧虚弱,但那种濒临崩溃的虚脱感开始缓慢退潮。

小林站在一旁,大气不敢出,紧张地看着。

沈聿没有立刻松开她。他保持着支撑她的姿势,另一只手依旧停留在她的颈动脉上,感受着那混乱的搏动在葡萄糖的作用下,一点一点地、极其艰难地重新找回些许规律。他低头看着怀中这张脸,褪去了那种空洞的冰冷和毁灭性的挑衅,只剩下纯粹的、生理性的脆弱。冷汗浸湿了她额前的碎发,粘在光洁却苍白的皮肤上,像被雨水打湿的蝶翼。一种奇异的反差冲击着他——那个在绝望荒原上刻下无数伤痕的暴戾灵魂,此刻竟显得如此不堪一击,甚至…易碎。

这个认知,像一颗微小的石子,投入他深不见底的心潭,激起了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

时间在寂静中流逝。几分钟后,顾烟眼睫颤动了几下,极其缓慢地睁开了眼睛。那双空洞的眼眸里,最初的茫然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深的、被窥见狼狈后的羞耻和愤怒,如同被逼入绝境的幼兽,瞬间炸起了全身的毛。

她猛地挣扎,用尽刚刚恢复的一丝力气,试图推开沈聿的手,脱离他的支撑。

“放开我!”声音嘶哑,带着虚弱的颤抖,却充满了尖锐的敌意。

沈聿没有强行禁锢她。在她开始挣扎的瞬间,他便松开了手,顺势后退一步,重新拉开了属于医患的安全距离。动作流畅自然,仿佛刚才的接触只是出于必要的急救,不掺杂任何多余的情绪。

顾烟失去了支撑,身体晃了晃,勉强用手撑住沙发扶手才稳住。她急促地喘息着,狠狠地瞪着沈聿,那眼神像淬了毒的冰锥,恨不得将他钉穿。脸颊上还残留着未干的冷汗痕迹,青白的底色上浮起一层病态的、因愤怒而起的潮红。

沈聿无视了她眼中汹涌的恨意,目光平静地落在她脸上,语气恢复了一贯的职业化,甚至带着一丝刻意的疏离:“感觉怎么样?头晕吗?”

顾烟没有回答。她只是死死地盯着他,胸膛剧烈起伏,仿佛要用目光将他凌迟。那目光里除了愤怒和羞耻,似乎还有一丝更深、更复杂的东西一闪而过——像是不敢置信,又像是一种被强行撕开伪装后的无措。但她很快用更强烈的愤怒将其掩盖。

“你满意了?”她终于开口,声音依旧嘶哑,却像刀子一样刮过来,“看到我像条死狗一样倒在你面前,是不是很有成就感?高高在上的沈医生?”每一个字都充满了恶毒的嘲讽。

沈聿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深潭般的眼眸依旧平静无波。他仿佛根本没听到她的恶言恶语,只是陈述事实:“你的身体处于严重的耗竭状态。低血糖只是表象,更深层的原因需要排查。下次咨询前,必须进食。这是医嘱,不是建议。”他的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

顾烟眼中的怒火更盛,她猛地站起来,身体又是一阵摇晃,但她倔强地撑住了。她不再看沈聿,像一阵裹挟着寒意的黑色旋风,跌跌撞撞地冲向门口,带着一种逃离地狱般的决绝。

门被狠狠拉开,又在她身后重重摔上,发出沉闷的巨响,震得墙壁似乎都微微发颤,也彻底震碎了诊室里最后一丝伪装的平静。

小林站在角落,脸色发白,心有余悸地看着那扇还在微微震颤的门板,又小心翼翼地看向沈聿。

沈聿站在原地,目光落在刚才顾烟倒下的地方。灰色的沙发面料上,留下了一小块被冷汗浸湿的深色印记。他缓缓抬起自己的右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托住她后颈时,那份冰凉皮肤下微弱脉搏的触感,以及…她发丝间一丝若有若无的、混合着消毒水和血腥气的独特气息。

他走到办公桌前,拿起那份只写了一个词的新病历。钢笔在指尖转了一圈,冰凉的金属触感让他异常清醒。他提笔,在“毁灭倾向”后面,清晰地写下第二个词:**“躯体化反应 - 极端耗竭”**。笔锋沉稳,墨迹清晰。

做完这一切,他走到巨大的单向玻璃窗前。窗外,城市的暮色正悄然合拢,灰暗的天幕吞噬着最后的天光,将冰冷的钢筋水泥丛林染成一片模糊而压抑的深蓝。玻璃映出他清晰的侧影,轮廓冷硬,眼神深不见底,如同窗外的夜色。

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摩挲了一下。那点冰冷的触感和气息,像一根无形的丝线,悄无声息地缠了上来。

堡垒的裂痕,无声地扩大了一丝。深渊的凝视,似乎第一次,得到了某种微弱的回应。沈聿看着玻璃中自己的眼睛,那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隐晦地、悄然地动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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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下得毫无征兆。豆大的雨点凶狠地砸在沈聿办公室巨大的落地玻璃窗上,发出密集而沉闷的爆响,瞬间就将窗外灯火辉煌的城市夜景扭曲成一片流淌的光怪陆离。雨水在玻璃上疯狂地蜿蜒爬行,像无数道绝望的泪痕。

沈聿刚结束一个冗长的国际视频会议,正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眉心还残留着高强度工作后的细微倦意。会议讨论的是他即将在苏黎世举行的全球心理学峰会上的主题报告,一份凝聚了他多年心血、足以奠定他在顶尖学术圈地位的研究。助理小林轻手轻脚地走进来,放下一杯刚泡好的热咖啡,浓郁的香气在雨声中弥漫开。

“沈医生,顾小姐…在楼下。”小林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明显的犹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她没带伞,浑身都湿透了,就站在大门口的路灯下面…保安劝她进来避避,她不肯动,也不说话,就那么站着,已经快半小时了。”小林顿了顿,补充道,“看起来…很不好。”

沈聿闭着的眼睛倏然睁开。深潭般的眼眸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沉静。他没有立刻起身,目光投向被雨水疯狂冲刷的玻璃。外面是模糊扭曲的世界,路灯昏黄的光晕在雨幕中晕染开,像一个潮湿浑浊的梦境。他仿佛能穿透这模糊的雨幕和厚重的楼层,看到那个站在冰冷雨水中的单薄身影——黑色的,湿透的,像一块被世界遗弃的、即将融化的墨迹。

一种极其细微的滞涩感,在他胸腔深处某个地方,轻轻扯了一下。

他端起桌上的咖啡,抿了一口。滚烫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短暂的灼热感。他没有看小林,声音平稳无波,听不出任何波澜:“知道了。”

小林等了片刻,见他没有进一步指示,便识趣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办公室里只剩下雨点狂暴敲打玻璃的声音,单调而压抑。

沈聿的目光重新落回桌上摊开的峰会报告文件上,密密麻麻的英文数据和图表,代表着理性世界的巅峰秩序。他拿起笔,试图在某一页的批注栏写下点什么。笔尖悬停在纸面上方,却迟迟没有落下。

雨声,更大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窗外的雨没有丝毫减弱的迹象,反而愈发肆虐。那份报告,他一个字也没看进去。

终于,他放下笔,站起身。动作不疾不徐,像一台精密仪器完成了一个预设的程序。他走到衣帽架旁,拿起一件深灰色的羊绒开衫,质地柔软厚实。他没有穿,只是搭在臂弯。然后,他拿起桌上那把备用的大黑伞,推开了办公室的门。

电梯平稳下行。金属轿厢内壁光洁如镜,映出他毫无表情的脸。数字不断跳动:15…10…5…1。

“叮”的一声轻响,电梯门无声滑开。

一楼大厅明亮的光线涌了进来,与电梯内的冷光交融。大理石地面光可鉴人,倒映着天花板上奢华的水晶吊灯。暖气开得很足,与门外湿冷的雨气形成鲜明对比。

沈聿没有立刻走出去。他的目光穿透旋转玻璃门和厚重的雨幕,精准地落在大门外那个孤零零的身影上。

顾烟。

她果然在那里。就站在门廊外几米远的路灯下,昏黄的光线被雨水切割得支离破碎,笼罩着她。那件宽大的黑色卫衣被雨水彻底浇透,沉重地裹在她身上,紧紧吸附着皮肤,勾勒出过分单薄的轮廓。雨水顺着她湿透的、紧贴在脸颊和脖颈上的黑发成股流下,滑过她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她没有试图遮挡,只是微微低着头,身体在冰冷的雨水中难以抑制地颤抖着,像一片在狂风中即将破碎的枯叶。脚下已经积了一小滩浑浊的水洼。

保安穿着雨衣站在门内,隔着玻璃门担忧地看着她,却不敢再上前。她周身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的、绝望的冰冷气息,仿佛一个无形的结界,隔绝了所有试图靠近的温暖。

沈聿撑开那把宽大的黑伞,沉稳地推开旋转门,步入了狂暴的雨幕中。

冰冷的雨点瞬间被伞面隔绝在外,发出噼啪的密集声响。雨水带来的寒气扑面而来,带着泥土和城市污浊的气息。他几步就走到了顾烟面前,高大的身影和撑开的黑伞,瞬间为她隔绝了头顶倾泻而下的冰冷洪流。

一片阴影笼罩下来。顾烟似乎被惊动了,极其缓慢地抬起头。

湿透的乱发紧贴着她的额头和脸颊,水珠不断从她尖削的下巴滴落。那双空洞的眼睛,此刻被雨水冲刷得异常清晰,里面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被彻底冻僵后的麻木,像两颗浸在冰水里的黑色玻璃珠。她看着沈聿,眼神没有任何焦点,仿佛他只是雨中一个模糊的、无关紧要的背景。

“为什么站在这里?”沈聿开口,声音穿透哗哗的雨声,平静得像在问今天的日期。

顾烟的嘴唇动了动,没有发出声音。她的视线似乎终于凝聚了一点,落在他臂弯搭着的那件深灰色羊绒开衫上。那柔软的质地,在冰冷雨水的世界里,显得格格不入的温暖。

“冷…”一个极轻的字眼,从她冻得发紫的唇瓣间逸出,带着牙齿打颤的咯咯声,几乎被雨声吞没。她的声音微弱得像游丝,眼神再次涣散开,身体晃了一下,似乎连站立的力气都在迅速流失。

沈聿看着她。雨水顺着伞骨流下,形成一道透明的水帘,将他们与外面湿冷喧嚣的世界隔开。她身上散发出的寒气,隔着半米的空气都能清晰地感知到。那双空洞麻木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求救的信号,只有一种濒临冻结的、彻底的放弃。

短暂的沉默。只有雨点砸在伞面上的喧嚣。

然后,沈聿动了。他没有说“跟我进去”,也没有递上那件开衫。他只是极其自然地将臂弯里的深灰色羊绒开衫展开,以一种不容拒绝的姿态,披在了顾烟湿透的、颤抖的肩膀上。

厚实柔软的羊绒瞬间包裹住她冰冷的身体,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顾烟的身体猛地一僵,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温暖烫了一下。她空洞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极快的、几乎难以捕捉的茫然,像冰层裂开的一道细微缝隙。

沈聿没有再看她,一手撑着伞,另一只手极其自然地、带着一种沉稳的力量,轻轻握住了她冰冷刺骨、还在微微颤抖的上臂。他的手指隔着湿透的冰冷衣料,稳稳地扶住了她。

“走。”一个字,清晰,简短,没有商量余地。

他没有拉她,只是提供了一个支撑和方向。顾烟像是被这个简单的指令和手臂上传来的力量短暂地接管了身体的控制权。她僵硬地、被动地挪动了脚步,像个没有灵魂的提线木偶,任由沈聿撑着伞,半扶半带着她,一步一步走回那明亮、温暖、秩序井然的大厅。

旋转门再次转动,将狂暴的雨声和湿冷隔绝在外。暖气瞬间包裹上来,带着干燥的气息。保安看着他们进来,明显地松了一口气,想说什么,但看到沈聿平静无波的脸,又把话咽了回去。

大厅里零星还有几个晚归的工作人员,目光不由自主地被这奇异的组合吸引——永远一丝不苟、如同精密仪器般的沈医生,臂弯里半扶着一个浑身湿透、裹着他明显过大的羊绒开衫、眼神空洞得像幽灵一样的年轻女人。那件价值不菲的开衫正迅速被顾烟身上的雨水浸透,深色的水渍在柔软的灰色羊绒上洇开一大片,触目惊心。

沈聿仿佛没看到那些目光,也没在意自己昂贵的开衫。他稳稳地扶着顾烟,径直走向专属电梯。电梯门无声地滑开,他扶着她走进去,按下顶层的按钮。

轿厢平稳上升。狭小的空间里,只有他们两人。羊绒开衫吸饱了雨水,变得沉重冰冷,贴在顾烟身上,她似乎更冷了,颤抖得更加厉害,牙齿咯咯作响的声音在寂静的轿厢里异常清晰。湿透的发梢还在不断往下滴水,在她脚边汇聚成一小滩。

沈聿松开了扶着她手臂的手,站得笔直,目光平视着前方不断跳动的楼层数字。他什么也没说。没有安慰,没有询问,甚至没有看她一眼。

顾烟低着头,裹紧了那件湿透的、唯一能带来微弱暖意的开衫,身体缩在角落,抖得像个筛子。空洞的眼睛盯着自己脚下那滩不断扩大的水渍,仿佛那是世界上最值得研究的东西。

“叮”。顶层到了。

电梯门打开。沈聿率先走了出去,顾烟迟疑了一下,像只湿淋淋的、惊惶的小动物,慢半拍地跟在他身后。走廊铺着厚厚的地毯,吸走了脚步声,只剩下顾烟身上滴落的水珠砸在地毯上发出的轻微“噗噗”声。沈聿走到自己诊室门口,指纹解锁,“咔哒”一声轻响,门开了。

他没有开诊室明亮的主灯,只按亮了角落里一盏暖黄色的落地阅读灯。柔和的光线晕染开,驱散了部分黑暗,却也让诊室显得比平时更加空旷和静谧。

沈聿指了指那张深灰色的、她曾经倒下的沙发,声音平淡:“待在这里。把湿衣服脱了。”他走向角落的一个嵌入式衣柜,拉开,里面整齐地挂着几件备用衣物——干净的病号服、柔软的白色t恤和长裤,都是崭新的。他拿出一套t恤长裤,放在沙发旁的矮几上。

“换上。”依旧是简洁的指令。

然后,他不再看她,转身走向与诊室相连的休息室。门被轻轻带上。

诊室里只剩下顾烟一个人,裹着湿透沉重的开衫,站在柔和却显得无比空旷的光晕里。空气里弥漫着雨水、湿羊毛和她身上那股若有若无的、混合着铁锈和消毒水的独特气息。她低头看着矮几上那叠干净柔软的衣物,又看看紧闭的休息室门,空洞的眼神里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挣扎和迷茫,像平静的死水被投入了巨石。身体还在无法控制地颤抖着,牙齿咯咯的撞击声在过分安静的空间里格外刺耳。她僵立在那里,像一尊被遗弃在陌生神殿里的湿透雕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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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息室的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

沈聿正坐在书桌前,笔记本电脑屏幕亮着,幽蓝的光映在他脸上,屏幕上显示的正是苏黎世峰会的详细日程安排和发言顺序,他的报告被安排在开幕后的黄金时段。他听到门响,抬起头。

顾烟站在门口。她已经换上了那套干净的白色t恤和灰色长裤。衣服对她来说依然过于宽大,袖子长出一大截,裤脚堆叠在脚踝,越发显得她瘦骨伶仃,像偷穿了大人衣服的孩子。湿漉漉的头发被她胡乱地用一根不知从哪儿找来的橡皮筋扎在脑后,几缕碎发粘在苍白的额角和脖颈上。那件浸透的黑色卫衣和湿透的羊绒开衫被她抱在怀里,像抱着什么沉重的负担。

她没看沈聿,低垂着眼睑,视线落在自己光着的脚上。地毯很厚,很软,但她似乎有些无所适从,脚趾微微蜷缩着。

“衣服…放哪里?”她的声音很低,带着刚淋过雨的沙哑和一种奇怪的紧绷感,像一根随时会崩断的弦。

沈聿合上笔记本电脑,屏幕的光瞬间熄灭,休息室陷入更深的昏暗,只有书桌上一盏小台灯散发着暖黄的光晕。他指了指门边一个藤编的脏衣篓:“放那里就行。”

顾烟依言走过去,动作有些僵硬地将那堆湿冷的衣物塞进篓子里。做完这一切,她并没有离开的意思,也没有靠近,只是站在那里,低着头,双手无意识地绞着过长的t恤下摆。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微妙的、令人不安的沉默。

沈聿看着她。灯光在她低垂的眼睫下投下一小片浓密的阴影,遮住了那双空洞的眼睛。宽大的衣物包裹着她,却掩不住那份深入骨髓的脆弱和紧绷。他沉默了几秒,起身走向小冰箱,从里面拿出一瓶电解质饮料,拧开盖子,放在书桌的另一端。

“喝了它。”声音不高,但带着习惯性的指令感。

顾烟终于抬起头,看了那瓶饮料一眼,又飞快地垂下视线。她挪动脚步,像踩在针尖上一样,极其缓慢地走到书桌前,拿起瓶子。冰凉的触感让她瑟缩了一下。她小口小口地喝着,动作拘谨,仿佛在进行一项艰巨的任务。

沈聿重新坐下,目光落在她光着的脚上。那双脚在厚厚的地毯上显得异常苍白,甚至能看到皮肤下青色的血管。他拉开书桌最底下的抽屉,拿出一双全新的、厚实的白色毛巾袜,放在桌边。

“穿上。”

顾烟放下饮料瓶,看着那双袜子,又看看沈聿。她的眼神复杂极了,空洞的底色下翻涌着疑惑、不安,还有一丝被这种细致到近乎琐碎的“照顾”所刺痛的羞恼。她抿紧了唇,没有立刻去拿袜子。

“我不需要…”她低低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倔强的抵抗。

“你需要。”沈聿打断她,语气没有任何起伏,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体温过低会诱发更严重的应激反应。或者,你想再体验一次休克?”他的目光落在她依旧没什么血色的脸上,带着一种穿透性的审视。

顾烟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她想起了诊室里那令人窒息的虚弱和失控,那种身体被彻底背叛的感觉。一丝恐惧终于压过了那点无谓的倔强。她伸出手,有些笨拙地拿起那双袜子,坐到旁边的单人沙发上,默默地、费力地把那厚实的袜子套上自己冰冷的脚。

休息室里再次陷入沉默,只有她穿袜子时衣料摩擦的细微声响。暖黄的灯光笼罩着两人,气氛却比窗外的雨夜更加凝滞。沈聿重新打开电脑,屏幕的光再次亮起,但他并没有看屏幕,指尖在触控板上无意识地滑动,目光却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

顾烟蜷缩在沙发里,厚袜子包裹的脚踩在柔软的地毯上,冰冷的脚趾终于有了一丝微弱的暖意。她抱着膝盖,下巴搁在膝盖上,视线落在休息室角落一个巨大的、占据了半面墙的嵌入式书柜上。书柜里塞满了厚重的专业书籍,按颜色和大小排列得一丝不苟,像等待检阅的士兵。

她的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那些书脊,最终停留在书柜最底层,一个格格不入的东西上——那是一个小小的、破旧的、褪了色的铁皮青蛙玩具。绿色的漆皮剥落了好几块,露出底下锈迹斑斑的铁皮,一只眼睛也掉了,只剩下一个空洞的黑点。它被随意地塞在一排深蓝色大部头的缝隙里,显得那么突兀,那么…可怜。

顾烟空洞的眼神在那个破青蛙上停留了几秒。没有任何表情变化,仿佛只是看到了一个无关紧要的点。她收回目光,重新低下头,把脸埋进膝盖和手臂形成的狭窄空间里,整个人缩得更紧,像一只躲进壳里的蜗牛。

时间在沉默中流淌。窗外的雨声似乎小了一些,变成了持续不断的沙沙声。顾烟维持着那个蜷缩的姿势,一动不动,仿佛已经睡着了,只有偶尔极其轻微的、压抑的咳嗽声泄露了她并未沉睡。

沈聿的目光从书柜角落那个破旧的铁皮青蛙上移开,重新落在蜷缩成一团的顾烟身上。她缩在宽大的沙发里,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羽毛,单薄得令人心惊。他关掉了电脑屏幕,站起身。

“去诊室沙发睡。”他指了指外面,“那里宽敞些。”语气平淡,没有商量的余地。

顾烟没有动,也没有抬头。

沈聿不再多说,率先走出了休息室。诊室里只开着一盏落地灯,光线昏暗而柔和。他走到那张深灰色的宽大沙发旁,从旁边的储物柜里拿出一条干净的薄毯,抖开,平整地铺在沙发上。

做完这一切,他没有再看顾烟,径直走向自己的办公桌,打开了桌上的台灯。暖白的光线只照亮了他面前的一小片区域。他拉开椅子坐下,随手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厚重的德文原版精神分析专着,摊开在桌面上。纸张翻动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过了好一会儿,休息室门口才传来极其轻微的脚步声。

顾烟低着头,慢慢地挪了出来。她走到沙发边,看着铺好的薄毯,又看了看不远处灯光下沈聿沉静的侧影。他正专注地看着那本厚厚的书,侧脸线条在灯光下显得冷硬而专注,仿佛已经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她的存在与否对他毫无影响。

她犹豫了几秒,最终还是慢慢地侧身躺了下去,蜷缩在沙发上,拉过薄毯盖住了自己。沙发很宽大,很柔软,带着淡淡的清洁剂味道。薄毯的暖意包裹着她冰冷的身体。她背对着办公桌的方向,把脸埋在沙发柔软的靠背里,身体依旧保持着一种防御性的蜷缩姿态。

诊室里只剩下书页翻动时发出的、极其规律的沙沙声,以及窗外持续不断的、催眠般的雨声。两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异的、令人昏昏欲睡的节奏。

沈聿的目光落在书页上,一行行艰涩的专业德文术语映入眼帘。然而,他的注意力却并不完全在书上。眼角的余光,清晰地捕捉着沙发上那个蜷缩的身影。他看到她的肩膀,在薄毯下最初是紧绷的,像一张拉满的弓。随着时间推移,在书页的沙沙声和雨声的持续安抚下,那紧绷的线条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松弛下来。她的呼吸声,也渐渐变得悠长而均匀,不再是那种压抑的、小心翼翼的浅喘。

她睡着了。

沈聿翻动书页的动作停了下来。他微微侧过头,目光越过书页的上沿,落在沙发上的顾烟身上。昏暗的光线下,她缩在毯子里,只露出小半张苍白的脸和散落在沙发靠背上的几缕湿发。睡着的时候,她脸上那种尖锐的、充满毁灭欲的戾气和空洞的麻木感消失了,只剩下一种纯粹的、近乎孩童般的疲惫和脆弱。眉头微微蹙着,似乎在睡梦中依然被什么困扰着。

他静静地看了几秒。然后,目光转向自己亮着屏幕的手机。屏幕上还停留在助理小林早些时候发来的信息界面:

>【小林:沈医生,苏黎世峰会主办方确认函已收到,需要您最后确认行程。明天上午十点前回复即可。另外,卡文迪什教授希望能在峰会前和您进行一次线上对谈,讨论联合研究项目,时间定在今晚十一点(您那边时间凌晨五点),您看是否方便?】

沈聿的目光在“凌晨五点”那几个字上停留了片刻。他拿起手机,指尖在屏幕上悬停了几秒,然后,平静地、没有任何犹豫地,回复了两个字:

>【沈聿:取消。】

发送成功。

手机屏幕暗了下去。

他放下手机,重新拿起那本厚重的德文专着。书页翻动的声音再次响起,沙沙,沙沙,在寂静的诊室里,在窗外无尽的雨声中,规律得如同催眠曲,也如同某种无言的守护。

沙发上的顾烟,在睡梦中无意识地往毯子里更深地缩了缩,发出一声模糊的呓语,轻得像一声叹息。

灯光下,沈聿的侧影凝固在书页上,如同守护深渊的沉默雕像。窗外的城市在雨幕中沉睡,只有这方寸之地,亮着一盏孤灯,笼罩着一个破碎的灵魂和一个打破了自己所有规则的男人。堡垒的墙壁,早已在无声中崩塌殆尽。

---

诊室厚重的窗帘被沈聿拉开一道窄缝,清晨稀薄的天光渗进来,带着雨后的冷冽和清新,驱散了室内暖黄灯光留下的最后一点慵懒气息。城市在下方逐渐苏醒,车流声隐约传来。

沙发上,顾烟动了一下。薄毯滑落肩头,露出她身上那件过于宽大的白色t恤。她似乎睡得并不安稳,眉头紧锁,眼睫剧烈地颤动了几下,猛地睁开。

那双空洞的眼睛里,最初的几秒是纯粹的、未加掩饰的迷茫和脆弱,像迷路的孩子。但这份脆弱转瞬即逝,如同退潮般迅速被一种冰冷的、带着审视的戒备取代。她坐起身,薄毯滑落腰间,目光第一时间扫视着这个不属于她的空间——整洁得一丝不苟,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纸张的味道,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清冽须后水气息。

她的视线落在办公桌后。

沈聿已经穿戴整齐。深灰色的高定西装一丝不苟,衬得他肩线平直挺拔,袖口处露出简约的铂金袖扣,折射着微光。他正低头整理着桌上的文件,动作利落精准,每一份都按顺序叠放整齐,如同即将出征的将军检阅他的士兵。晨曦微光勾勒着他冷峻的侧脸轮廓,看不出丝毫倦意,只有一种近乎机械的、绝对掌控的冷感。昨晚那个打破规则、提供庇护的男人仿佛只是一个幻觉。

顾烟的眼神瞬间冷了下去,空洞里浮起一层薄冰般的嘲讽。她掀开毯子,赤脚踩在厚厚的地毯上,冰凉的地气透过毛巾袜渗上来。

“沈医生真是敬业。”她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却像裹了冰碴子,“连收容无家可归的病人,都精确得像在完成日程表上的任务。”她故意把“收容”两个字咬得很重,带着明显的讥诮。

沈聿整理文件的手没有丝毫停顿,甚至没有抬头看她一眼。他将最后一份文件放入公文包,“咔哒”一声扣上搭扣,声音平稳无波:“你的湿衣服在休息室衣柜,应该干了。换好衣服,可以离开了。”他拿起桌上的车钥匙,绕过办公桌,径直向门口走去,仿佛她只是一件需要被清理的物品。

擦肩而过的瞬间,顾烟闻到他身上那股清冽又疏离的气息。她猛地侧身,一步拦在他面前。动作太快,带起一阵微弱的风。

“这就赶我走了?”她仰起脸,乱发下那双眼睛死死盯着他,像两簇冰冷的幽火,燃烧着不甘和某种被轻视的愤怒,“利用完了?榨干了?就像那些男人一样?”她的语气陡然变得尖锐刻薄,带着自毁般的攻击性,“昨晚我睡在这里的时候,沈医生是不是也觉得很…满足?很有掌控感?”她往前逼近一步,几乎要撞进他怀里,声音压低,却像毒蛇吐信,“还是说,沈医生其实…很失望?因为我太‘乖’了,没给你添更多麻烦?”

空气瞬间凝固。

沈聿终于停下了脚步。他垂眸,目光落在她脸上。距离太近,他能清晰地看到她眼底那疯狂燃烧的恶意和挑衅,以及深处那一丝不易察觉的、因恐惧而生的虚张声势。她像一只炸起全身刺的刺猬,用最恶毒的语言武装自己。

他没有后退,也没有动怒。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里,依旧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片沉冷的平静。他看着她,像在观察一个失控的实验样本。

“顾烟,”他的声音不高,却像冰锥一样穿透她尖锐的噪音,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头发冷的穿透力,“激怒我,并不能改变你无处可去的事实。也不能让你感觉好受一点。”他的目光扫过她身上宽大的t恤和毛巾袜,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天气,“穿好你的衣服,离开。或者,”他顿了一下,眼神里没有任何温度,“你想穿着这身,去面对外面的世界?”

这句话像一盆冰水,兜头浇在顾烟熊熊燃烧的怒火上。她眼底的疯狂瞬间凝滞,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那层尖锐的武装,似乎被这句直白而残酷的话撕开了一道口子,露出了底下狼狈不堪的底色。无处可去。这四个字精准地刺中了她最隐秘的痛处。

她张了张嘴,想反驳,想继续攻击,喉咙却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沈聿不再看她,绕过她僵立的身影,拉开了诊室的门。他没有回头,径直走了出去。沉稳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渐行渐远,最后被电梯运行的轻微声响取代。

诊室里只剩下顾烟一个人。

她像一尊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的泥塑,僵立在原地,许久。清晨冰冷的光线透过那道窄窄的窗帘缝隙,斜斜地切割在她苍白的脸上。她缓缓低下头,看着自己身上这件宽大得可笑的白色t恤,看着脚上那双厚实的、不属于她的毛巾袜。一股巨大的、几乎要将她吞噬的羞耻感和冰冷的绝望,如同潮水般汹涌而上,瞬间淹没了刚才那点虚妄的愤怒。

她猛地抬手,用力抓住t恤的领口,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身体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像一头受伤的、走投无路的困兽。

---

厚重的诊室门在身后无声地合拢,隔绝了那个刚刚爆发出歇斯底里又被冷酷现实碾碎的空间。走廊里铺着吸音地毯,将沈聿的脚步声完全吞没。空气里弥漫着高级写字楼特有的、混合了清洁剂和中央空调气味的冰冷气息。

他径直走向电梯,步速平稳,西装裤线笔直得如同刀裁,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刚才诊室内那场充满恶意的交锋从未发生。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嗡嗡声在寂静的走廊里格外清晰。沈聿脚步未停,拿出手机。屏幕显示是助理小林。

“说。”他接通,声音透过电波传过去,依旧是不带情绪的平稳。

“沈医生,”小林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紧张,语速很快,“顾小姐的…东西,我清理出来了。湿衣服已经烘干叠好,还有…还有那把伞。”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另外,有件事…您诊室的录音设备,昨晚…好像出了点问题。”

沈聿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连半秒都不到。他按下电梯下行键,金属门无声滑开。他走进去,按下负一层停车场按钮。

“什么问题?”他问,语气听不出异样,目光落在不断跳动的楼层数字上。

“就是…就是昨晚您离开诊室后,到今早您回来之前这段时间…录音文件是空的。”小林的声音充满了困惑和不安,“系统日志显示设备一直在运行,但存储里就是找不到那段时间的音频。技术部那边初步检查,说硬件没问题,可能是…软件或者存储路径的临时故障?需要更详细的排查。”

电梯平稳下行。冰冷的金属墙壁映出沈聿模糊的身影,轮廓冷硬。

“知道了。”沈聿的声音没有任何波澜,“暂时不用排查。把顾小姐的东西放前台,她自己会处理。”他的指令清晰简洁,直接跳过了录音故障的问题,仿佛那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好的沈医生。还有…”小林似乎松了口气,但马上又想起什么,“苏黎世峰会那边,主办方收到您取消卡文迪什教授对谈的回复了。卡文迪什教授的助理刚发来邮件,表示非常遗憾,询问是否能另约时间?另外,关于您的行程确认函…”

“行程不变。卡文迪什教授那边,”沈聿几乎没有思考,“回复他们,近期日程已满,峰会期间再当面交流。”电梯到达负一层,“叮”的一声轻响,门开了。外面是空旷、微凉、带着淡淡汽油味的停车场。一辆线条冷峻的黑色轿车静静停在专属车位上。

“明白。”小林应道。

通话结束。

沈聿走向自己的车,遥控钥匙发出清脆的开锁声。他拉开车门坐进驾驶座,真皮座椅散发出沉稳内敛的气息。车内一片寂静。他没有立刻启动引擎。

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诊室里最后的一幕清晰地回放——顾烟穿着他的t恤,赤脚站在地毯上,像只被拔光了刺的刺猬,眼底燃烧着疯狂的恶意和底下深不见底的绝望。她那些刻薄尖锐的话语,每一个字都带着自毁的毒液。

然后,是小林关于录音故障的汇报。

“昨晚您离开诊室后,到今早您回来之前这段时间…录音文件是空的。”

这段时间,正是顾烟独自留在诊室过夜的时间。

空白的录音。

沈聿缓缓睁开眼。车窗外,停车场惨白的灯光照进来,在他深潭般的眼底投下明灭不定的光影。那里面,第一次,清晰地掠过一丝极其幽暗、极其冰冷的审视。

他启动车子,引擎发出低沉有力的轰鸣。黑色轿车平稳地滑出车位,汇入城市清晨的车流。

窗外的街景飞速掠过,行人匆匆,城市在有序地运转。沈聿单手扶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拿起手机。屏幕亮起,他指尖在屏幕上滑动,调出一个加密的文件夹。里面存储的并非病人的录音档案,而是一些零散的、看似无关的碎片:几段模糊的街角监控截图(时间显示是深夜,地点不明,一个瘦削的黑色身影在镜头边缘一闪而过)、几个加密的Ip地址访问记录(指向一些深网论坛)、一份匿名寄到诊所的打印件(上面只有一行打印体的英文:“the game begins. watch her.”)……

这些碎片,如同散落在深渊边缘的线索,无声地指向那个被他“收容”了一夜的女人。

沈聿的目光落在其中一张最清晰的监控截图上。那是在一个暴雨的深夜,便利店门口模糊的监控视角。顾烟穿着那件标志性的黑色宽大卫衣,帽子压得很低,但她微微抬头的瞬间,侧脸被便利店的光照亮,清晰地捕捉到她正将一个很小的、类似U盘的东西,递给阴影里一个戴着兜帽、完全看不清面目的男人。男人的手背上,似乎有一块深色的、不规则的胎记或疤痕。

他的指尖在那个模糊的胎记影像上停顿了一瞬。眼底那片冰冷的审视,如同深冬的湖面,缓缓冻结成坚硬的冰层。堡垒的裂痕深处,窥见的并非无助的迷途者,而是另一双在黑暗中凝视、并悄然布下丝线的眼睛。深渊的邀请,比他预想的来得更快,也更…专业。

车子驶入主干道,汇入早高峰的车流。沈聿放下手机,目光投向车窗外飞速流动的城市光影,深沉的眼底映着冰冷的晨曦,再没有任何情绪泄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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