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黎明并未如期而至。
碎星礁的天空仿佛被一块浸透了墨汁的厚重绒布彻底覆盖,没有一丝光能穿透那令人窒息的阴霾。空气中弥漫的水汽沉重得几乎要凝结成水滴,混合着那股特有的、源自深渊的腥咸与死寂,压迫着每个人的胸腔。破浪营地一片死寂,连往日最喧闹的酒馆也门户紧闭,只有风声和海浪拍打礁石的呜咽,如同为即将远行的勇者奏响的、悲凉而壮烈的序曲。
辰时将至。
团队众人已然齐聚在营地边缘那简陋的船坞。经过三天的最终准备和磨合,每个人的精神状态都调整到了巅峰,眼神中虽有对未知的凝重,却无半分犹豫与退缩。苏岩背负长剑,怀中罗盘隐现微光;云笈符囊饱满,气息清冷如霜;白芷佛光内敛,眉宇间一片慈悲与坚定;墨痕检查着“海毛虫”机关最后的关节,那暗金色的润滑剂在昏暗中流淌着隐晦的光泽;阿土紧了紧背上那巨大的行囊和战斧,小脸绷得紧紧的;星璇安静地蹲坐在苏岩脚边,银色眼眸警惕地扫视着周围,喉咙里发出极低沉的、带着威胁意味的咕噜声。
司文星最后一次核对着玉板上的清单,确认所有巡天司制式的应急物资都已分发到位,他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复杂,既有对数据的执着,也有一丝被老锚头那番话动摇后的审视。
老锚头早已等在他的那艘黑色小渔船边。与营地其他船只的破败不同,这艘船虽然同样古朴陈旧,通体由那种暗沉如夜的木材打造,却透着一股历经万劫而不毁的坚韧气韵。船身线条流畅而诡异,仿佛生来就是为了在混乱与黑暗中穿行。船头悬挂着一盏样式奇特的渔灯,灯罩并非玻璃,而是一种半透明的、带着细微鳞片的生物薄膜,灯芯则是一块稳定散发着凝聚白光的晶石,光芒并不耀眼,却异常稳定,竭力对抗着周围企图吞噬一切光线的黑暗。
“上船。”老锚头言简意赅,声音沙哑得如同礁石摩擦。他率先跃上船头,那佝偻的身形在踏上甲板的瞬间,仿佛与这艘小船融为一体,散发出一种磐石般的稳定感。
众人依次登船。小船空间不大,七人加一兽显得略微拥挤,但布局却异常合理,每个人都有相对稳固的落脚点。船身随着波浪轻微起伏,却没有丝毫摇晃不稳之感,显示出非凡的平衡性。
就在最后一人踏上甲板的瞬间,远处那如同巨兽匍匐的无尽海渊方向,传来一阵极其低沉、却仿佛能直接作用于灵魂层面的嗡鸣!与此同时,众人明显感觉到,那股一直存在的、源自海渊的吸力,骤然减弱了数分!
辰时正刻,到了!
老锚头那岩石般的脸上没有丝毫波动,仿佛这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他站在船尾,甚至没有去看船舵,只是双脚如同生根般钉在甲板上,双手握住那对看似普通的船桨,轻轻一划——
黑色的小船如同获得了生命,悄无声息地滑出船坞,切入那片颜色深得令人心慌的海水之中。没有激昂的号角,没有悲壮的告别,只有小船破开粘稠水面的细微声响,以及那盏渔灯顽强照亮的前方一小片翻滚的墨色水域。
航行开始了。
一离开破浪营地那微不足道的庇护,环境的恶劣程度立刻飙升。海流变得混乱而狂暴,时而如同无形的巨手将小船推向不可预知的方向,时而又形成诡异的漩涡试图将其吞噬。水面上不时掠过一道道细微的、闪烁着不祥灰光的能量丝线,那是高度凝聚的混乱能量残余,触之即伤。
然而,老锚头的操船技术,堪称神乎其技。
他仿佛与这片死亡海域有着某种神秘的共鸣,总能于间不容发之际,操控着小船在狂乱的水流与突兀出现的锋利礁石(有些甚至是半隐没在虚空中的空间碎片)间穿梭自如。船桨在他手中不再是简单的划水工具,而是如同延伸的触角,精准地感知着水下每一丝暗流的变化,每一次划动都恰到好处,利用水流的力量推动小船前进,而非蛮力对抗。小船在他的驾驭下,如同一条灵活的黑色游鱼,在危机四伏的水域中跳着惊心动魄的舞蹈。
墨痕看得目瞪口呆,低声对苏岩道:“老大,这技术……简直把机关术玩出花来了!这老爷子对力量和角度的掌控,已经到了入微的境界!”
司文星则紧紧抓着船沿的固定物,脸色苍白,但依旧顽强地记录着:“观察:向导‘老锚头’具备超乎寻常的海域感知与船只操控能力,其技术无法用现有物理模型完美解释……疑似存在某种与环境共鸣的特殊天赋……已记录。”
越是向前,光线越发黯淡。天空仿佛彻底塌陷了下来,被前方那无底的黑暗所吞噬。到最后,除了船头那盏渔灯照射出的、不足十丈范围的光晕,四周已是一片纯粹的、令人绝望的漆黑。那黑暗并非静止,而是在缓缓蠕动、旋转,仿佛有生命一般,散发着冰冷、死寂、想要将一切拉入永恒虚无的气息。
空气中弥漫的低语声也越来越清晰。那并非某种具体的语言,而是一种直接作用于精神层面的混乱杂音,充满了诱惑、疯狂、绝望与恶意的碎片,试图钻入每个人的脑海,瓦解他们的意志。白芷周身佛光流转,将大部分杂音隔绝在外;云笈屏息凝神,以强大的神识守护灵台;苏岩则依靠周天星辰盘散发出的稳定星辉抵御;墨痕和阿土也各自凭借护身符箓和坚韧的心志苦苦支撑。
就连星璇,也变得异常安静。它不再低吼,而是紧紧贴着苏岩,那双星河般的眼眸死死地盯着前方的黑暗,全身银色鳞片微微乍起,仿佛感应到了某种同等级别、甚至更具威胁性的存在。
压抑!无比的压抑!
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了所有人的喉咙,连呼吸都变得困难。那源自灵魂深处的悸动与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波地冲击着每个人的心理防线。
不知航行了多久,也许只是一个时辰,也许是漫长的一天。在这片失去时空概念的水域,时间仿佛也变得扭曲。
终于,在前方那浓得化不开的黑暗深处,隐约出现了一个更加深邃、更加巨大的轮廓。那像是一个横亘在天海之间的、不规则裂开的巨口,边缘扭曲蠕动,散发出令人心悸的能量波动。即便相隔一段距离,也能感受到从那“巨口”中吹出的、冰冷刺骨、带着湮灭气息的“风”。
那里,就是“深渊之喉”!无尽海渊最具象、最危险的入口之一!
老锚头操控着小船,速度逐渐放缓,最终停在了距离那“喉口”约百丈之外的一片相对“平静”的水域。这里的海水不再是黑色,而是一种诡异的、仿佛掺杂了无数灰败星尘的暗银色,缓缓旋转着。
他转过身,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是前所未有的凝重。渔灯的光芒映照着他深邃的眼眸,里面仿佛倒映着无数葬身于此的亡魂。
他沙哑的声音低沉响起,打破了这死寂般的凝重,每一个字都如同敲击在众人的心脏上:
“前面,就是‘喉口’了。”
“抓紧身边任何固定的东西。”
“记住我接下来说的每一个字。”
“在里面,相信你们看到的,不如相信你们骨头里感觉到的。”
“相信你们算出来的,不如相信你们血液里流淌的求生本能。”
“声音会骗你,景象会骗你,甚至连空间和时间都会骗你。”
“能带你们活着出来的,只有这里——”他用粗糙的手指,重重地点了点自己的心口,又扫过每个人的眼睛,“——和这里。”
他没有再多说任何鼓励或警告的话,因为任何语言在这绝对的凶险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重新握紧船桨,调整了一下船头那盏渔灯的角度,让光芒更加凝聚地射向那如同宇宙伤疤般的“深渊之喉”。
小船,再次动了。
这一次,它不再是穿梭于暗礁与乱流,而是义无反顾地、缓缓地、驶向了那片吞噬一切光线、声音、乃至存在的终极黑暗。
苏岩深吸一口气,那冰冷而充满湮灭气息的空气刺痛了他的肺腑,但他眼神中的光芒却愈发锐利如星。他握紧了怀中的周天星辰盘,能感受到罗盘传来的、既是对同源危险的警惕,也是一丝不甘示弱的昂扬战意。
团队其他人也各自握紧了武器,稳固了心神。
下一刻,渔船彻底被那浓稠的黑暗所吞没。
船头渔灯的光芒,如同投入无底深渊的一粒微尘,顽强地、却又无比渺小地,在绝对的黑暗中,撕开了一条短暂而脆弱的通道。
真正的未知冒险,于此刻,正式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