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轩把车停在地下二层最角落的位置,熄火后没急着下车。他盯着方向盘看了三秒,抬手解开衬衫第二颗扣子,又缓缓系上。手机在裤兜里震了一下,是陈岚发来的六个数字——那是省厅监察系统临时端口的密码。
他没回,直接拔出钥匙。
电梯上升过程中,他摸了摸内袋里的U盘,确认还在。这东西现在比身份证还重要。监控、权限、时间戳,全靠它串起来。他知道今晚不能出错,一步踩空,后面所有人全得搭进去。
省厅数据室不对外开放,但陈岚给的入口能绕过前端审批,直连后台元数据库。凌晨两点,整栋楼只剩值班的保安在打盹。顾轩刷了陈岚提前申请的临时通行卡,穿走廊、过门禁,像走自家客厅一样熟门熟路。
电脑启动后,他插上U盘,输入跳转指令。屏幕闪了两下,出现一个灰底黑框的登录界面。他键入密码,再按三次回车,页面跳转成一串密密麻麻的数据列表。
“应急配套资金拨款记录——近三年。”
他开始筛选。时间范围锁定在台风预警发布前七天到登陆当日,项目类型勾选“市政基础设施抢修”“临时安置点建设”“应急物资储备”三项。系统响应了五秒,弹出四十七条结果。
顾轩一条条看过去。
每笔金额都在五百万以上,最大一笔两千三百万,收款方是“宏远建设集团有限公司”。审批人清一色是李振邦签批,用印时间集中在七月二十八号到三十号之间——那会儿气象台还没发红色预警,市里连应急会议都没开。
“钱比灾跑得还快。”他低声说。
他没下载完整文件,只导出元数据:项目编号、拨款时间、收款账户、审批人、用印流水号。这些信息不敏感,查起来也难追源。他把数据压缩成三个加密包,分别存进两台离线设备和一块备用硬盘。
做完这些,他拔掉U盘,关机,顺手把座椅推回原位。出门前回头看了一眼——屏幕上还残留着半秒未消的光痕,像谁眨了下眼。
林若晴到老城区茶摊时,天刚擦亮。街边早点铺子冒着白气,油条在锅里翻滚,她买了两杯豆浆,放在桌上等。
退休记者老周来得比约定晚了十分钟,帽子压得很低,手里拎着个旧帆布袋。他在她对面坐下,没碰豆浆,只从袋子里抽出个牛皮纸信封,推过来。
“人不肯露面。”老周嗓音沙哑,“他说他已经辞职了,老婆孩子都搬去外地,不想再沾这事。”
林若晴点头:“我懂。他能给点东西,已经是拿命在赌。”
“这是他走之前复印的。”老周指了指信封,“银行流水,一笔两千万元的预付款,分十二次转出去,收款人全是个人账户,名字不认识,但开户行都在开发区支行。”
她打开信封,快速扫了三页纸。转账备注写着“材料采购进度款”,但付款方是开发区财政局直拨,不是项目公司。
“这不是正常流程。”她说。
“他还说了一句话。”老周压低声音,“签字的不是项目经理,是‘上面派来的人’。章是连夜盖的,没人敢问。”
林若晴拍下三页纸的照片,当着老周的面把原件塞进豆浆杯,搅了两圈,纸张湿透变形。她把杯子扔进垃圾桶,起身时摸了摸包里的录音笔——没开。
她不能留证据,也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她见过谁。
顾轩回到办公室时,天已经亮了。他把两份数据导入内网隔离区,开始交叉比对。财政拨款记录里的收款账户,和林若晴带回的流水复印件里有三个名字重合,其中两个账户背后嵌套着同一家空壳公司:新辰工程咨询。
他查了工商信息,法人代表是个六十岁的退休教师,电话打过去是空号。注册地址在开发区一栋老写字楼,五年前就退租了。
“皮包公司走账。”他敲着桌子,“干净得很。”
但真正让他皱眉的是审批链条。四十七笔紧急拨款中,有三十九笔的签字笔迹高度相似,虽然不是同一人所写,但起笔角度、收尾顿挫几乎一致——像是有人专门练过模仿。
他调出电子影像,放大“李振邦”三个字。真迹应该是左手执笔,墨迹偏右下沉,而这些文件上的签名,全是右手顺滑写出,连抖动频率都不对。
“代签。”他喃喃,“而且是批量操作。”
他盯着屏幕看了十分钟,忽然起身拉开抽屉,翻出一份旧会议纪要。那是半年前跨部门协调会上发的材料,上面有开发区财政科档案管理员赵文博的联系方式。当时这人递给他一杯茶,一句话没说,只在签到表上工整写下自己的名字。
字迹清秀,横平竖直。
顾轩把那行字拍下来,放进笔迹比对软件。几分钟后,结果跳出:与三份拨款协议上的“财务复核人”签名匹配度达92%。
“他见过原件。”顾轩眼睛亮了。
赵文博管着所有纸质签批单的归档,每年经手上千份文件。如果有人代签、补签、甚至是替换原始单据,他不可能完全不知情。但他一直沉默,像块石头。
顾轩拿起笔,在本子上写:“以优化应急资金使用效率为题,申请调阅近三年重大灾备项目纸质档案——主责人:顾轩。”
这是个正当理由,不显眼,也不违规。只要赵文博点头,他就能亲眼看到那些签字的墨迹深浅、纸张折痕、用印位置——真与假,一眼可辨。
他把申请表打印出来,顺手放进文件夹。抬头看了眼墙上的钟:七点四十三分。
办公室门被敲了两下。
陈岚站在门口,风衣还没脱,脸色有点白。
“我刚从系统退出。”她走进来,声音压得很低,“那端口用了不到四十分钟,日志记录已经自动清除。但我在最后十秒发现,有个并行访问请求从内审组Ip段进来,查的是同一数据池。”
顾轩手一顿:“有人在查我们?”
“不确定是不是冲我们来的。”她坐下,“也可能是例行巡查。但……不能排除已经被盯上的可能。”
顾轩盯着桌面,没说话。几秒后,他打开抽屉,把那份申请表又抽出来,在“事由”一栏加了一句:“重点分析审批时效与资金落地周期关联性。”
听起来更像学术研究了。
“你打算什么时候去见赵文博?”陈岚问。
“今天下午。”他说,“我请他吃饭。就说上次协调会没来得及道谢,顺便聊聊档案数字化的事。”
“别提钱。”陈岚提醒,“更别提李振邦。”
“我知道。”顾轩合上文件夹,“我只谈流程,不谈人。”
陈岚起身要走,手扶住门框时顿了顿:“若晴刚发消息,她拿到了一段录音,是某个副局长在饭局上说的——‘只要地拿下来,剩下的数字都可以商量’。”
顾轩猛地抬头。
“时间是七月十三号。”她看着他,“台风预警前一天。”
顾轩慢慢坐直,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了三下。
“那就不是巧合了。”他说,“他们是等着灾情来洗账。”
陈岚没再说话,拉开门走了。
顾轩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把檀木珠串一圈圈绕在手腕上。珠子温润,一圈,又一圈。
他打开电脑,新建一个文档,输入标题:
开发区应急资金异常拨付初步分析(内部参考)
光标在标题下闪烁,像一颗不肯落地的心跳。
他还没写第一行字,手机震动。
是林若晴发来的语音转文字:
“我刚接到一个电话,男的,没报名字,说‘别碰不该看的东西’。”
顾轩盯着那行字看了五秒,删掉文档标题里的“内部参考”四个字。
文档名变成:
开发区应急资金异常拨付初步分析
他点了保存,文件存入加密区。
窗外,第一缕阳光照进办公室,落在他办公桌右上角——那里放着一张小学生来信的复印件,边角磨得发毛。
他的手指轻轻压在那行字上:
“叔叔,你要一直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