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绍在邺城解围后威望达到顶峰,他如同一个狠辣的商人,
抓住时机强行推行清查田亩、整顿吏治的新政。
河北世家如同被剜去心头肉,暗中勾结放出死士;
甄宓救下濒死伤兵时,有人在她手术器械上涂抹桐油,
而黑暗中,一双深衣下的眼睛正冷冷注视一切。
铜兽熏炉里,一缕青烟笔直升起,却丝毫驱不散邺城袁府内殿那沉滞得能拧出水来的压抑。新漆的木器散发刺鼻气味,混杂着苦涩的草药香,最底下,一股若有似无的铁锈血腥味如同跗骨之蛆,丝丝缕缕地渗出来——那是城外无数战死的士卒、城内流离失所的饥民带来的战争烙印,早已无声无息地渗入了这座河北心脏的每一寸砖缝与砖缝间的泥土。
袁绍——钱广进的灵魂在这具曾经属于四世三公贵胄的躯壳里挣扎——靠在厚实的锦缎隐囊上,面如金纸,深陷的眼窝让他整个脸庞显得更加嶙峋,仿佛大病初愈,又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抽干了血气。然而,那双眼睛,却锐利得如同淬了火的针尖,带着一种全然不同于往日贵公子雍容的、近乎偏执的精明光芒。他刚刚念完那份由沮授主笔、文渊阁几位饱学之士反复推敲润色过的《告河北士民书》。声音不高,甚至带着重伤初愈后不可避免的微哑,但那每一个字,都如同冰冷的秤砣,砸在殿内十几个跪伏在地的人背上。
“……冀州盈虚,关乎生民休戚,岂容豪右兼并、膏腴闲置?” 袁绍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兹令各郡县:自即日起,严查田亩隐没!凡瞒报匿藏者,田产尽数充公,罚金抵充军需、赈济!郡县主官督责不力,与隐户同罪!着行台御史沮授,总摄度田、整肃吏治事宜,持节行事,有司不得阻挠!”
最后一个字落下,殿内霎时陷入一片死寂。跪着的十几位河北大姓代表,头颅几乎要埋进自己身上那华贵锦缎衣襟的繁复纹路里。有人肩膀难以自抑地微微颤抖,仿佛寒风中枯叶;有人则死死攥着手中象征身份的象牙笏板,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捏得青白一片,像是要将那硬物生生捏碎。空气凝固了,凝重得如同灌满了铅水,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窒息般的粘稠。
“主公——!” 一声凄厉得几乎岔了气的呼唤猛地撕裂了这片令人窒息的寂静。跪在最前、须发皆白的平原田氏家主田铎猛地抬起头,布满深深褶子的脸上涕泪横流,浑浊的老眼里全是惊惧与控诉。“此令一出,河北必生大乱啊!我等世族,乃河北百年根基,与袁氏向来唇齿相依,荣辱与共!如此苛待,岂不令忠贞之士寒心?这是要了我们的命,也是断了河北的根啊!寒心呐!” 他声音嘶哑,如同破旧风箱,最后一个字喊完,额头重重砸在金砖铺就的地面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在寂静的大殿里格外刺耳,几缕花白的头发沾染了地上的微尘。
“根基?” 袁绍嘴角扯出一个冰冷到极点的弧度,那笑意没有丝毫温度,反而带着钱广进审视财务报表漏洞时特有的冷酷审视。“我躺在榻上人事不省的时候,邺城摇摇欲坠、眼看就要被曹操踏成齑粉的时候,支撑袁氏根基的是谁?”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愤怒与嘲弄,压过了田铎那撕心裂肺的哭嚎,也让殿中所有跪着的人头皮一炸。
“是甄夫人!带着那群医官没日没夜地守着,从阎王爷嘴里硬生生把伤兵溃烂的命抢回来!是颜良、文丑将军领着兵在外头豁出性命浴血厮杀!是沮授先生一个人熬得眼睛通红,殚精竭虑、拆东墙补西墙地调度粮草军需!”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似乎牵动了肋下那道险些致命的伤口,剧烈的痛楚让他眉头狠狠一蹙,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但这痛楚反而更加剧了他话语里那股子从底层拼杀出来的狠厉,“更是那些被你们这些‘根基’用苛捐杂税压榨得只能易子而食的平头百姓!他们没有拖家带口跑去投奔曹操!你们的根基?”他冷笑一声,如同金属刮擦,目光扫过下面那一张张惨白惊惶的脸,“你们的根基是吸干了河北百姓的血髓,把自己养得脑满肠肥!如今贼兵暂时退去,该你们为这根基付出代价了!不刮骨,是要死的!”
钱广进骨子里那个小老板的精明狠绝在这一刻彻底爆发。百姓是什么?是客户!是口碑!是袁氏集团赖以生存和发展的根本土壤!这些只顾着自家粮仓堆满、金库盈溢,不顾“客户”死活、甚至差点砸了“袁氏”这块好不容易熬过生死危机招牌的“股东蛀虫”,不狠下心来刮骨疗毒,清理门户,河北这艘刚刚从惊涛骇浪中勉强稳住的大船,迟早被他们凿出无数个窟窿,彻底沉没!
“下去!” 袁绍似乎耗尽了力气,疲惫地挥了挥手,动作里带着一种彻底摊牌后不容置疑的决绝。“沮授先生自会与尔等分说细则。是助我袁本初再造河北,还是……自寻死路,诸位,自行抉择!”
跪伏在地的代表们,此刻面如死灰,仿佛被抽掉了脊梁骨,整个人都垮了下去。在侍卫无声却强硬的手势驱赶下,他们失魂落魄,如同牵线木偶般,一个接一个,踉跄着、沉默地鱼贯而出。沉重的殿门在他们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外面的世界,也隔绝了他们最后一丝侥幸。殿内只剩下沮授和几名绝对忠诚、全程参与谋划的核心幕僚。沮授看着袁绍额角不断滑落的冷汗和那只按在隐囊上、正难以控制地微微颤抖的手,忧心如焚,上前一步低声道:“主公,雷霆手段虽利,然世家盘踞河北,根深蒂固,其反噬必如毒蛇反扑,阴狠刁钻,恐防不胜防啊……”
“我知道。”袁绍闭上眼,将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卸在隐囊上,深重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声音里透出深深的倦怠,却也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不拔掉这些深扎在肉里的毒刺,我袁本初,还有整个袁氏,永远只是他们摆在前台、替他们遮挡风雨的傀儡幌子!甄夫人的法子,救了我一次,也救了邺城一次。可若这根基、这土壤从里头烂透了,再好的医术,再多的灵丹妙药,也救不了第二次!邺城解围,大胜余威尚在,这口气还没散尽……这是我最后的机会窗口。” 他猛地睁开眼睛,疲惫的深处,燃烧着小商人抓住最后翻身机会时那种不顾一切的锐利精光,“沮授先生,放手去做!我需要你,就像需要一把最快、最利的刀!把所有挡路的荆棘,统统给我斩开!”
邺城南·伤兵营。
浓烈的血腥味、金疮药刺鼻的辛辣气息、煮沸麻布和药草的腾腾蒸汽,再混合着汗臭、体味,以及一丝难以祛除、如同阴影般缠绕的伤口腐坏气息,构成了伤兵营独特而令人窒息的气味图谱。甄宓——方晴那纤细却异常忙碌的身影,便是这嘈杂、痛苦、混杂着微弱希望与深沉绝望的纷乱画面中,一个始终稳定存在的核心。
她刚刚结束了一场持续了近一个时辰的截肢手术。简陋得只有几块木板拼成的“手术台”上,那名来自清河郡、才刚二十出头的什长,左腿膝盖以下的部分已然消失。得益于甄宓远超时代的清创理念和尽可能的消毒措施,断口处理得异常平整,覆盖着用沸水反复煮过、散发着浓烈石炭酸消毒水气味的洁白细麻布,上面隐隐透出止血生肌药粉的褐色印记。年轻什长尚在甄宓调配的强力麻醉草药汤剂作用下昏迷着,脸色惨白如纸,只有微弱的呼吸证明他还活着。甄宓脱下几乎被汗水浸透、前襟袖口溅满暗红血污的外罩麻衣,丢进一旁散发着刺鼻消毒水气味的大木桶里,露出里面相对洁净的素色中衣。长时间的精神高度集中和体力消耗,让她感到一阵虚脱般的眩晕。
“记录,” 她的声音带着手术后的沙哑,却依旧保持着令人心安的清晰冷静,“伤者王勇,左小腿胫骨粉碎性开放性骨折,伤口感染,并发早期气性坏疽迹象。行膝下紧急截肢术。手术器械高温煮沸消毒逾两刻钟,术后创面以‘青霉汤’药液反复冲洗三遍,外敷‘三七止血生肌散’。术后护理要点:严格无菌换药操作,麻布、净水均需沸煮,每日三次;严密观察体温变化与创口有无红肿热痛加剧;待其清醒后,立刻督促其开始上肢力量康复训练。”
旁边一个同样穿着防护麻衣、口鼻遮掩严实的年轻医女,立刻拿起特制的炭笔,在一块表面涂了薄薄一层桐油、便于反复擦写的硬木板上飞快地记录着。这是甄宓参照现代病例管理手册,结合邺城物资极度匮乏的现状,因地制宜建立的简易“病历”制度。每一份记录,都是在这个时代背景下,向死神争夺生命所积累的宝贵经验。
“甄夫人——!” 一个洪亮激动、带着劫后余生狂喜的呼喊声在营门口炸响。只见一个面容黧黑、身材魁梧得如同铁塔般的中年将领,不顾门口守卫的阻拦,三步并作两步就冲了进来,沾满泥尘的沉重甲叶铿锵作响。他正是留守清河郡、前几日硬是带兵杀透曹操游骑封锁、押运一批保命粮草突围回到邺城的裨将赵猛。他奔到甄宓面前,“噗通”一声单膝跪地,膝盖砸得地面似乎都震了一下。
“夫人!末将赵猛,替清河郡那几百个还有命在、能喘气的兄弟,叩谢夫人再造天恩!” 他声音洪亮,震得附近几个伤兵的耳朵嗡嗡作响。他猛地抬起粗糙的大手,指向营区深处一片新近搭建起来、相对整洁干燥些的棚户区,“里头躺着的兄弟,全指着夫人您派去的那几位医官救命!靠着您教他们的法子,还有您给的‘神药’‘神汤’,硬生生撑过来!兄弟们都在传,要不是夫人您用仙术稳住主公的身子,邺城,根本撑不到文丑将军他们杀回来!您是咱河北将士的活菩萨!是咱们的命!” 他激动得语无伦次,眼眶泛红,额头抵在地上。
周围的伤兵、忙碌的医官、还有那些帮忙清理杂物的护工,无论能动弹的还是躺着呻吟的,目光瞬间全都聚焦在甄宓身上。那些目光里没有丝毫杂质,只有最纯粹的感激、发自心底的敬重,甚至隐隐带上了一种近乎虔诚的信仰色彩。他们不懂庙堂之上刀光剑影的倾轧,不懂深宅大院里云谲波诡的算计,他们只知道眼前这个女子,能救他们的命,救了他们效忠的主公,救了这座他们用命去守护的城池!
甄宓心头一暖,连日积压的疲惫似乎都冲淡了几分。她连忙上前,双手虚扶赵猛粗壮的臂膀:“赵将军言重了,快请起!这都是医者本分,职责所在。将士们守土卫民,浴血沙场,负创累累,我等岂能不尽心竭力?” 她的目光缓缓扫过周围那些望向她的眼睛,疲惫的心底被一股暖流缓缓浸润。这种被真切需要、被真心认可、能实实在在改变他人命运轨迹的感觉,是她灵魂穿越这千年时光以来,除了看到袁绍(钱广进)从死亡线上挣扎苏醒那一刻外,最为珍视的慰藉与成就。
然而,这短暂的温暖很快被现实的冰冷打断。一个负责后勤协调的管事小跑过来,面色为难,压低声音对甄宓道:“夫人,按照您吩咐选址兴建的‘卫生所’,城东、城西两处地点已经勘定,匠作营的工匠也调拨到位了,只是……您清单上列出的那批特定石炭(石灰)、大量需沸煮杀菌的干净麻布,还有几味关键药材……刘夫人那边管库房的执事回话了,说……说府库实在吃紧,各处都要用度,暂时……调拨不出……”
甄宓秀丽的眉毛瞬间蹙紧。府库吃紧?城中那几个豪奢世家粮仓里的陈粮堆积如山,布库里积压的布帛霉变了都来不及用,她会不知道?刘夫人的掣肘,从她全力救治袁绍、动摇了其在府中地位的那一刻起便已开始,只是如今随着袁绍推行新政、刘夫人的宗族利益受到剧烈冲击,这刁难更是变本加厉,无所不用其极。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涌起的怒意和一丝面对庞大阻力时的无力感,声音依旧努力维持着平稳:“知道了。药材……我另想办法去筹措。麻布……先用我们营里消毒后回收的旧布顶上,务必确保煮沸时间足够。石炭……暂缓部分区域的消毒粉制备吧。”每一分妥协,都意味着感染风险的增加。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粗布短打、神色机灵的小厮,借着给伤员送水的机会,不动声色地挤到甄宓身边,衣袖交错的瞬间,一个微带体温、指甲盖大小的蜡丸被迅速塞进了甄宓宽大的袖袋。这是她通过颜良将军协助建立的、为数不多的秘密信息传递渠道之一。甄宓心领神会,佯装巡视伤员情况,走到一处相对僻静的营帐角落,快速捏碎蜡丸。里面是一张卷得极细小的纸条,上面只有用炭笔潦草写下的几个字:“‘黑石’现踪,目标不明,夫人慎行!”
甄宓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随即猛烈撞击着胸腔。‘黑石’——这是她和颜良约定的暗号,专指那些由河北世家豪强秘密豢养或重金勾结的、只忠诚于金钱与主顾、专门从事绑架暗杀与破坏的亡命死士!他们在邺城围城前后曾一度活跃,随着曹操退兵似乎销声匿迹了一段时间,现在,他们又出现了?目标是谁?是冲在最前面、手持袁绍利剑推行度田令的沮授?还是锋芒日益显露、在底层军民中声望日隆的自己?一股冰冷的寒意,如同毒蛇的信子,瞬间舔舐着她的脊背。
邺城·田府密室。
烛火被刻意调暗,昏黄摇曳的光晕艰难地撕扯着厚重的黑暗,将围坐于紫檀木桌旁的几张脸映照得忽明忽暗,光影扭曲,如同坟茔中爬出的鬼魅。平原田氏家主田铎、清河崔氏家主崔珪、渤海高氏家主高峻……这几位白日里在袁绍殿上还噤若寒蝉、面如土色的河北巨擘,此刻脸上哪里还有半分怯懦?只有刻骨的怨毒和一种即将玉石俱焚的疯狂在燃烧。
“袁本初!他这是要掘了我河北世家的祖坟!要断我等的命根!” 崔珪双眼赤红,猛地一拳砸在坚硬的紫檀木桌面上,震得杯盏跳起,温热的茶水泼洒出来,在深色的木纹上洇开一片难看的湿痕。“度田!清户!这哪是刮骨疗毒?这是要抽筋扒皮!是要我们的命!”
“还有那个妖妇甄宓!” 高峻的声音像是被砂纸打磨过,尖锐嘶哑如同夜枭啼鸣,眼中闪烁着毫不掩饰的残忍凶光,“仗着不知从哪里学来的几手妖术,装神弄鬼,蛊惑人心!用些小恩小惠收买那些无知军汉和泥腿子!若非她多事,屡屡坏我好事,袁本初早就……哼!魂归地府了!邺城也早就被孟德公的铁蹄踏平!哪来今日这等祸事!这妖女,才是真正的祸水源头!是河北动乱的根苗!”
坐在主位上的田铎,慢条斯理地用一方雪白丝帕,擦拭着被崔珪砸桌子溅上的茶水。动作依旧维持着世家家主的优雅从容,可那低垂的眼皮下流泻出的目光,却冷得像万年冻土下的寒冰。“袁本初以为,靠着邺城侥幸解围的余威,借着坑杀了几万曹军的血气,就能在河北乾坤独断,为所欲为?他太天真了。” 他抬起浑浊而毒蛇般的眼睛,缓缓扫过众人激愤扭曲的脸,“他忘了,河北百万顷膏腴良田,是谁在耕种?他府库中堆积如山的钱粮布帛,是谁几代人的积累?他军中那些能征善战的将领,郡县那些办事的官吏,有多少是我等各家各姓的门生故吏、宗族子弟?他想刮骨?好啊,那就让他好好尝尝,这毒骨扎进肉里,到底有多深!多痛!”
他顿了顿,从宽大的袍袖中,缓缓取出一件物事。那是一个婴儿拳头大小、通体漆黑如墨的玉印。玉质温润,触手生凉,上面没有任何文字,只在印纽的位置,用极其古怪的手法雕刻着一个图案——那仿佛是由无数张痛苦扭曲、无声呐喊的人脸、肢体、爪牙缠绕虬结而成的不祥图腾,仅仅是看着,就让人心底发毛,仿佛有无数怨毒的咒语在黑暗中无声地回荡。一股难以言喻的、源自幽冥的阴冷气息,从这玉印上丝丝缕缕地弥漫开来,让密室里的烛火都似乎黯淡了几分。
“‘黑石令’已下。” 田铎的声音轻飘飘的,如同坟头飘过的磷火,却带着一股令人骨髓发冷的死寂,“告诉那些‘影子’,目标……甄宓。记住,不是明晃晃的刀头见血,那样太便宜她,也容易引火烧身。要让她身败名裂!让她那些救治伤兵、收买人心的‘神术’,彻底变成夺人性命、蛊惑人心的妖法!让那些把她奉若神明的兵痞贱民亲眼看看,他们跪拜的活菩萨,是如何亲手把人送进鬼门关的!我要她在最得意的时候,在所有人面前,从云端跌入泥沼,摔得粉身碎骨!袁本初不是倚重她吗?那就让他亲眼看着,他最信赖的‘神医’,是如何变成一个千夫所指、人人唾弃的妖孽!” 他枯瘦如同鹰爪的手指,重重地按在了那枚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黑色玉印图腾之上,仿佛将所有的怨毒和诅咒都注入了其中。
“明白!” 高峻、崔珪等人眼中爆发出饿狼般嗜血的光芒,齐齐从喉咙深处发出低沉而兴奋的回应。密室里的温度,仿佛又凭空降低了几分。
……
邺城·沮授行台治所。
烛台上粗大的牛油蜡烛烧得噼啪作响,将沮授伏案的身影长长地投射在墙壁上。他面前的巨大案几上,竹简、帛书堆积如山,几乎将他瘦削的身形淹没。这些来自河北各郡县的报告,内容大同小异,字里行间充斥着焦灼与血腥:
“巨鹿郡核查田亩,遭地方豪强煽动佃户数千人持械围攻,县尉重伤,吏员数人殉职……”,“河间郡主簿称病不出,县丞阳奉阴违,清查文书一再拖延,田册混乱不堪……”,“中山国境内两豪强因田界争执,竟点燃田庄,互攻其堡,死伤逾百,波及无辜村寨……”
“啪嗒!” 一滴浓稠的墨汁从沮授手中的狼毫笔尖滴落,恰好砸在一份新展开的、字迹潦草、沾着几点暗红污渍的诉状上,迅速洇开一团刺眼的污迹。沮授仿佛没有察觉,他紧锁的眉头如同刀刻斧凿,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阻力之大,反扑之激烈,远超他预先最悲观的估计。盘根错节数百年乃至千年的地方势力,其根须早已深入河北每一寸土地、每一道沟壑,绝非一道出自邺城行台的政令所能轻易撼动。这早已不再是政令推行与否的争执,而是演变成了一场赤裸裸的、你死我活的战争!一方是为了新政根基、为了河北存续,另一方则是为了维护千年积累、不容触碰的世袭特权。
幕僚梁习快步从外面进来,脸色凝重得如同压城的黑云,他将一个沾满泥污、散发着一股土腥气的粗麻布包裹,小心翼翼地放在沮授案前:“大人,刚才……有人隔着院墙扔进来的。守卒追出去时,人已不见踪影。”
沮授放下笔,取过旁边的佩刀,用刀鞘尖端极其谨慎地挑开包裹上粗糙的系绳。里面没有只言片语的书信。只有一小堆混杂着暗红色、如同凝固血块般污渍的冰冷泥土。泥土中间,赫然埋着一件东西——一把沾满泥浆、但刃口处闪烁着崭新锋利寒光的……铁锄头!锄头的榆木柄上,用一种深褐色的、散发着浓烈铁锈腥气的液体,歪歪扭扭地画着一个狰狞的图案——那个扭曲纠缠、如同无数怨灵凝聚而成的黑石图腾!
一股冰冷的、如同毒蛇缠绕脖颈般的寒意,瞬间攫住了沮授的心脏!这不是匿名的恐吓信,这是赤裸裸的、带着浓重血腥味的死亡预告!这预告的对象,既是他沮授本人,更是他手中所持的、代表袁绍意志的度田利剑!锄头代表他们视为命根的土地,染血的泥土代表敢于染指者的尸骸,黑石图腾则象征着终结一切的死亡!世家在用这种最原始、最野蛮的方式向他宣告:谁敢动他们的田土,谁就要被生生埋进这冰冷的土里!
沮授猛地吸了一口凉气,强行压下心头的怒意和那一丝从未有过的、源于死亡的惊悸。他抬起头,疲惫而深邃的目光望向窗外笼罩邺城的沉沉夜色。这座劫后余生的城池,灯火星星点点,看似平静,却仿佛被无数条隐藏在黑暗中的、淬了剧毒的毒蛇,无声地缠绕着,绞杀着。主公的改革如同行走在万丈悬崖边缘的独木桥,而桥下的深渊里,嗜血的猛兽早已亮出了它们森然的獠牙。他拿起案几上另一份文书,那是关于甄宓请求调拨物资建立更多卫生所的公文,上面同样有被驳回的批注。刘夫人那边的刁难……似乎也并非孤立的事件。一场酝酿已久、从四面八方合围而来的风暴,已然迫在眉睫!
邺城·城西新设卫生所工地上。
暮色如同巨大的灰色幕布,缓缓笼罩下来。临时搭建的工棚内外,点起了松脂火把,跳动的火光在晚风中摇曳,将忙碌的人影拉得忽长忽短。甄宓并未离开。城西这处卫生所的选址,靠近平民窟和流民聚集区域,环境最为恶劣,蚊蝇滋生,水源污染严重,也最是急需一个能处理伤病、遏制瘟疫的医疗点。下午赵猛将军感念她的恩德,特意调拨了一队相对健壮的士兵过来帮忙平整土地、夯实基础。甄宓亲自在现场指挥布局,力求在这极度匮乏的条件下,最大程度地保障未来伤兵和病患的救治环境,尽可能减少交叉感染的风险。
“夫人,您看这里,”一名脸上布满岁月沟壑的老工匠,指着摊在简陋木台上的草图,恭敬地请示,“排水沟的走向是否再深挖半尺?这几日怕是还有雨,若是不畅,恐有倒灌回营房、污了净水的隐患。”
甄宓微微弯腰,借着一旁火把的光亮,仔细审视着图纸上的标注,正要开口指示——
“让开!快让开!救命啊——!”
营外陡然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惊呼和杂乱沉重的脚步声!
只见几名同样穿着袁军制式皮甲、浑身沾满泥灰的军士,正抬着一个血淋淋的人,发疯般朝这边冲来!被抬着的那人穿着低级军官的服饰,一条手臂以一种极其诡异的角度扭曲着,显然已经断了,更触目惊心的是他的腹部——一支断掉了尾羽的弩矢,深深地没入皮甲缝隙之中,只留下一小截沾满黑红色血痂的箭杆!随着抬担架士兵奔跑的剧烈颠簸,鲜血正汩汩地从创口处涌出,在泥泞的地面上,洒下一串串令人心惊胆战的鲜红印记。人早已昏迷不醒,面色灰败如金纸,气息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
“怎么回事?” 甄宓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立刻迎了上去,声音带着急促。
“回夫人!” 一个跑在最前面、满脸汗水和血污混合物的士兵带着哭腔,声音嘶哑,“是张队正!我们小队奉命清理护城河外那片被曹军糟蹋得一塌糊涂的旧营区,谁知道……谁知道哪个天杀的畜生,在那片断墙残壁的废墟下面埋了窝子暗弩!张队正……张队正他……他不小心踩到机关了!呜……” 士兵的哽咽说不下去了,血污的脸上泪水冲刷出两道清晰的痕迹。
“快!抬进旁边那个刚搭好顶棚的处置间!” 甄宓语速飞快地下令,心念电转。她的目光精准而迅速地扫过伤员腹部的弩矢位置——入腹角度刁钻,深度不明,太靠近腹主动脉区域了!这种贯穿伤,极易引发致命性大出血或者肠内容物泄漏导致的重度腹膜炎!必须争分夺秒手术探查!“准备热水!沸煮烈酒!所有干净布巾立刻沸煮消毒!快叫张医官立刻过来!带手术器械匣!”
所谓的处置间,不过是用几根粗木桩支撑起顶棚、四面用油布暂时围挡的空壳子。里面空空荡荡,连张像样的台子都没有。但至少,它提供了遮蔽和相对独立的空间。几名被甄宓紧急培训过、初步掌握了战场急救清创要点的医女,在最初的慌乱后,迅速在甄宓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命令下行动起来。几支最明亮的松脂火把被密集地插在墙壁临时钉好的支架上,将狭小的空间照得亮如白昼,也将伤者腹部那狰狞的创口和不断涌出的鲜血映照得分毫毕现。
张医官气喘吁吁地抱着沉重的器械木箱跑来,额头全是汗。而此刻的甄宓,已然用沸煮过的皂角水仔细洗净双手,换上了一件消过毒的崭新麻布罩衣,手上套着特制的、用反复鞣制处理过的薄羊皮缝制的指套。几件最关键的、闪烁着冰冷寒光的柳叶刀、探针、止血钳等器械,在浓烈的烈酒中浸泡片刻后,被整齐地摆放在一旁刚刚煮沸消毒过的木盘里。空气里弥漫着酒气、血腥气和一种大战将至的紧绷。
“情况危急。弩矢贯穿伤,深度不明,疑伤及腹腔重要血管或脏器,必须立刻剖腹探查,取出异物,修补损伤,阻止致命性大出血!” 甄宓的声音没有丝毫颤抖,如同冰层下的流水,冷静得近乎残酷。她的目光如同高强度的手术无影灯,紧紧锁定伤员腹部那可怕的创口。巨大的压力如同沉重的磨盘压在胸口,成千上万次的模拟训练和数月来真实的战场急救经验,在这一刻被压缩成绝对的专注与冷静。这将是她在来到这个遥远时代后,将要独自面对的最复杂、最凶险、成功概率最低的外科手术之一!没有助手,没有监护设备,只有简陋的器械和有限的时间。
“张医官,你负责协助我,准备按压关键止血点,听我指令行事。其他人,维持好光线!准备好止血钳、桑皮缝合线、吸水的干净布团!随时待命!” 甄宓深吸一口气,拿起那把闪烁着致命寒光的柳叶形银刀。这刀是她亲自设计草图,找邺城最好的铁匠,用能找到的最好的钢材,反复锻造、淬火、打磨而成,刃口薄如蝉翼。在这个时代,这已是难以想象的精密杀人……不,救人之器。
刀尖稳如磐石,带着拯救生命的绝对意志,精准而果断地沿着弩矢边缘,避开预估的大血管区域,切开皮肤和其下的肌肉组织。暗红的血液瞬间涌出更多,如同开闸的溪流。甄宓眉头紧锁,汗水顺着鬓角滑落,浸湿了额前的碎发,但她的手指稳定得如同铁铸,迅速用特制的铜质止血钳夹住几处小血管的断口。“止血布!吸!” 她命令道,声音低沉而清晰。
旁边的医官立刻用沸煮杀菌过的细软布吸去不断涌出的鲜血,努力维持着有限的视野。甄宓的动作迅捷而精准,如同最精密的钟表齿轮啮合,每一刀的切割都带着最小的组织损伤和最大的暴露效率。她终于小心翼翼地避开了弩矢尾部可能存在的倒刺结构,手指稳稳地握住了那冰冷坚硬、带着死亡气息的金属箭杆。成败,就在此一举!
她猛地吸足一口气,手腕灌注千钧之力,按照预想的方向和角度,果断地向外一拔!
噗嗤——!
弩矢带着撕裂的皮肉和迸溅的温热血液,被应声拔出!然而,就在弩矢离体的瞬间,一股比之前汹涌十倍不止、如同小型喷泉般的暗红色血液,猛地从创口深处狂喷而出!瞬间染红了甄宓的手臂、前胸的麻衣,甚至有几滴滚烫的血珠直接溅射到了旁边张医官的脸上!处置间内,响起一片无法抑制的惊恐抽气声!
“糟了!是腹……腹主动脉破口?!” 张医官的声音陡然变调,带着无法掩饰的恐惧!这种恐怖的喷涌速度,只有最致命的大动脉破裂才会出现!
甄宓的瞳孔骤然收缩!弩矢拔出的瞬间,那股异常凶猛的冲力和血液的颜色、状态就让她心头警铃大作!这出血的速度和色泽……绝非一般的动脉损伤!她甚至来不及思考任何后果,纯粹凭借无数次生死边缘磨砺出的医者本能,用尽全身的力气和最快的速度,将两根沾满鲜血的手指猛地探入那翻开的、血肉模糊的创口深处,不顾一切地、死死地按压下去!寻找那汹涌的源头!
奇迹般,那股致命的喷涌之势,被硬生生扼住了!被她强行用手指精确地压迫在了血管壁的破裂处!
“快!止血带!不,来不及了!用最大的那两把止血钳!快给我!!” 甄宓的声音嘶哑而急促,带着不容置疑、如同军令般的决绝力量。她的手指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血管壁在压力下微弱而危险的搏动,如同握住了一条狂暴的毒蛇!
然而,就在这千钧一发的生死关头,就在甄宓全副心神都集中在伤员腹腔内那汹涌的血口、等待着止血钳递来的瞬间——
“夫人,钳子!” 旁边递来器械的医女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和惊恐。
甄宓头也不回,反手就朝那递来的方向伸去,指尖准确地抓向那冰冷沉重的铜质止血钳的握柄!她的目光依旧死死锁定在创口深处,汗水流进眼角带来一阵刺痛也浑然不觉!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钳子光滑冰凉金属手柄的那一刹那,异变陡生!
那双戴着处理伤口用护手皮套、本应干燥的手上,此刻不知何时,竟沾满了某种粘稠、湿滑、带着怪异油腻感的液体!那液体无色无味,在明亮的火把光线下,泛着一层诡异的、滑不留手的微小反光!
甄宓的指尖刚一碰到那钳柄——呲溜!
那柄沉甸甸、用来夹闭血管的救命止血钳,竟如同一条涂满了厚厚油脂的冰冷活鱼,根本无法抓紧,瞬间从她沾满血迹和油污的指间滑脱!
哐当——!
沉重的铜质止血钳,带着死亡的冰冷气息和无情的重量,在空中划过一道绝望的弧线,狠狠地砸落在满是泥尘和血迹的简易木台边缘,又弹跳了一下,最终滚落在冰冷的地面上!沉闷的撞击声在死寂的处置间里,如同丧钟敲响!几滴浓稠的血珠混杂着扬起的灰尘,飞溅在甄宓雪白麻衣的下摆上,如同瞬间绽开的、狰狞而绝望的猩红梅花。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彻底冻结。空气凝固成冰。只有伤员腹腔深处,那根被甄宓手指死死压住的破裂血管伤口,还在顽强而微弱地、随着心跳的节奏,一下,一下,汩汩地渗出温热的血液。暗红的血顺着她沾满鲜血、此刻也因为用力过度而微微颤抖的手腕,一滴,一滴,沉重地滴落在简易木架下方冰冷的地面上,发出粘稠而清晰的——“嗒…嗒…嗒…”声。
这声音,如同地狱的鼓点,敲打在处置间内每一个人的心脏上。
甄宓猛地抬起头!那双因专注而显得有些幽深的眼睛,瞬间射出两道冰冷锐利、如同手术刀锋般寒光四射的目光,直刺向那个递来器械的医女!猝不及防之下,那医女脸上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眼神惊恐万状,如同受惊的兔子,但在那惊恐的最深处,却似乎藏着一丝难以捕捉的、近乎麻木的空洞。她接触到甄宓那足以洞穿灵魂的目光,如同被烧红的烙铁烫到,吓得浑身剧烈一抖,整个人瞬间失去了所有力气,筛糠般瘫软下去,瘫坐在冰冷的地面上。
然而,就在甄宓的目光如电般扫过那医女、瞬间锁定在她指套上残留的那层诡异油腻之时,她的眼角余光,却极其敏锐地瞥见——
处置间门口,那片被外面摇曳火光和浓重夜色投射进来的、如同墨汁般粘稠翻滚的阴影里,一个极其模糊、几乎与黑暗本身融为一体的、穿着宽大深色袍服的轮廓,一闪而过!
那不是穿着袁军制式皮甲或铁铠的军士人影轮廓!那衣袍的样式……宽袍大袖,分明是白日里在袁绍殿上跪伏请命、眼底却深藏怨毒的世家代表们所穿的深衣样式!那个轮廓闪过的速度极快,快得如同鬼魅,快得仿佛只是光影交错带来的幻觉,一个来自深渊的、充满恶意的冰冷凝视。
一股前所未有的、冰寒彻骨的寒意,如同无数细密而尖锐的钢针,瞬间刺穿了甄宓紧绷的神经和温热的血液!这不是意外!这绝不是该死的意外!
“黑石”……那淬了毒的、索命的箭簇,终于……射出了!
她的目光猛地收回,死死钉在自己因为沾染了那诡异油腻液体而无法握紧器械的指尖上,再猛地转向木台上那被自己手指死死压住创口、却因止血钳滑脱而无法有效止血、生命正在飞速流逝的张队正。他灰败的脸色正在肉眼可见地失去最后一丝生气。
窗外沉沉的夜色,如同巨大的、散发着血腥铁锈气息的黑石,轰然倾覆下来,要将这小小的处置间彻底碾碎。刚才那惊鸿一瞥的深衣轮廓,是索命的无常刚刚离去,还是下一个更致命陷阱开启的序曲?
营门外不远处,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如同骤雨敲打地面——那是赵猛巡营归来的声音。蹄声奔雷般冲近这新设卫生所的工地外围,却在距离几十步的地方,突然毫无征兆地戛然而止!紧接着,传来几声战马不安的嘶鸣和士兵压低的惊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