砍竹比徐明远想象中更耗费体力。
跟着李爷爷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后山竹林,露水打湿了裤脚,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泥土和竹叶腐烂的气息。李爷爷教他如何辨认竹龄,如何选择粗细适中、竹节均匀的壮年竹,如何使用柴刀避开竹节、斜向发力。
挥舞柴刀需要全身的协调,没几下,徐明远就气喘吁吁,昨天刮篾时积累的手臂酸痛加倍袭来。但他咬着牙,学着李爷爷的样子,选中一根,用力砍下。刀刃嵌入竹身,发出沉闷的响声,震得他虎口发麻。反复十几下,竹子才“嘎吱”一声,带着一连串竹叶摩擦的哗啦声,缓缓倾斜、倒下。
他拖着那根沉甸甸的竹子往回走,汗水顺着下巴滴落,和掌心的伤口混在一起,蛰得生疼。但当他回头,看着那根被自己亲手砍下、即将变成篾丝的竹子时,一种原始的、与土地连接的踏实感,奇异地冲刷着疲惫。
下午,他继续在小院里和刮刀较劲。手上的纱布很快被汗水和竹屑弄脏,掌心依旧疼,但动作似乎比昨天顺畅了一丝丝。失败率依然很高,但偶尔能刮出一片让李爷爷勉强点头的篾片。
傍晚,岑卿来送些新鲜的蔬菜,看到徐明远还在埋头苦干,忍不住笑道:“你还真是拼啊,李爷爷都没这么使唤过我。”
徐明远停下动作,用胳膊擦了擦汗,看着自己被包裹得严实实却依旧狼狈的手,苦笑了一下:“笨鸟先飞吧。而且……”他顿了顿,看向岑卿,眼神里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说实话,我挺羡慕你的。”
岑卿正把篮子里的黄瓜往外拿,闻言动作一顿,有些诧异地抬头:“羡慕我?羡慕我什么?”
“羡慕你能留在这里,做自己想做的事。”徐明远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劳作后的疲惫,“不用每天挤地铁,不用看甲方脸色,不用对着电脑做那些自己都可能不信的方案。你看你现在,拍视频,做合作社,跟李爷爷学手艺,每一件事都那么……实在。活得有根。”
他说着,目光扫过这个整洁的农家小院,掠过那些青翠的竹子,最后落在岑卿那双虽然不算细腻、却充满力量的手上。“不像我,感觉自己像个浮萍,飘在城里,看着光鲜,内里早就被掏空了。有时候半夜醒来,都不知道自己每天那么拼命是为了什么。”
他的语气很平淡,没有抱怨,只是陈述,反而更显得真实和落寞。
岑卿听着,脸上的笑容慢慢淡去。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低下头,继续摆弄着篮子里的蔬菜,轻声说:“各有各的难处吧。城里……也有城里的好。”
她没有再看徐明远,快速把蔬菜归置好,说了句“你们忙,我先回去了”,便匆匆离开了小院。
走在回村的青石板路上,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徐明远那句“羡慕你”,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的却不是涟漪,而是沉甸甸的、冰冷的石块。
羡慕她?
岑卿的脚步越来越慢。她抬起头,看着远处自家屋顶升起的袅袅炊烟,看着在田埂上追逐嬉闹的孩童,看着扛着锄头归家的村民脸上朴实的笑容……这一切,安宁,祥和,充满了生机。
可这份安宁,这份“有根”的感觉,真的是属于她岑卿的吗?
不。这具身体是林晚的。这个家是林晚的。这份看似“实在”的生活,是她顶替了林晚,才得以拥有的。她只是一个外来者,一个窃取了别人人生的……小偷。
徐明远羡慕她可以留在这里做自己想做的事。可他不知道,她所谓的“想做的事”——拍视频记录乡村、经营合作社、甚至跟着李爷爷学竹编——所有这些,都建立在一个基础上:她窃取了这个身份,窃取了这段人生。
她是在用林晚的身体,过着她岑卿觉得“有意义”的生活。
一股强烈的自我厌恶猛地涌上心头。她觉得自己卑鄙。
林晚的执念是什么?是演戏。是站在真正的舞台上,在灯光下,用情感和技巧演绎别人的人生。那是纯粹的、向上的,指向精神表达和个体价值实现的渴望。
而她现在在做什么?她在学怎么刮篾,怎么编筐,怎么把山货卖出去。这些事,或许对青山坳的村民有意义,对她岑卿寻求的“生存与扎根”有意义,但对林晚那个关于表演的、不染尘埃的梦想而言,算什么呢?
是一种背叛吗?
她口口声声对徐明远说,等家乡发展走上正轨,等自己有底气了,还会回去完成林晚的梦想。可实际上呢?她沉浸在带领村民致富的成就感里,沉浸在跟李爷爷学手艺的踏实感里,甚至开始享受这种远离娱乐圈纷争的平静。那个关于“演员林晚”的承诺,在日复一日的乡村生活中,似乎正在变得模糊,变得……不那么紧迫。
她是在用“现实责任”和“乡土情怀”作为借口,心安理得地拖延、甚至遗忘那份最原始的执念吗?
这个世界太安稳了。安稳得让她几乎要忘记自己身上还背负着另一个灵魂未竟的呐喊。安稳得让她开始贪恋这份偷来的宁静,甚至想学更多东西——不仅仅是竹编,还有更多能让她在这个世界更好“生存”下去的技艺。
这难道不是一种更深的背叛?
她走到家门口,母亲李素珍正在院子里喂鸡,看到她,笑着招呼:“晚晚回来啦?快洗手吃饭,今天炖了你爱喝的鸡汤。”
那声“晚晚”像一根针,轻轻扎在她心上。
她勉强笑了笑,应了一声,走进屋子。父亲林建国正坐在桌边看新闻,见她进来,也露出温和的笑容。
这个家,太温暖了。温暖得让她几乎要沉溺其中,忘记自己本不该属于这里。
她坐在饭桌前,看着面前热气腾腾的鸡汤,香味扑鼻,却忽然失去了所有食欲。
她觉得自己像个骗子,骗取了徐明远的羡慕,骗取了父母的关爱,甚至……可能正在欺骗自己。
时间仿佛在她周围凝滞。她坐在这里,享受着林晚身份带来的一切,而真正的林晚,那个渴望在舞台上发光的灵魂,又在哪里呢?
她端起碗,机械地喝了一口汤。味道很鲜,却带着一种难言的苦涩。
她需要做点什么。必须做点什么。不能再这样心安理得地,继续“偷”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