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永富是个雷厉风行的人。当天下午,村委会那间略显陈旧的会议室里,就坐满了被紧急请来的六户人家。
张婶系着干净的围裙,脸上带着几分忐忑和好奇;王奶奶被她孙子扶着进来,手里还攥着个半成品的鞋垫;李叔穿着下地的胶鞋,裤脚上还沾着泥点;另外三户也都是村里公认的厚道人家,彼此交换着疑惑的眼神。
“永富,这么急叫我们来,啥事啊?”李叔嗓门大,率先打破了沉默。
林永富清了清嗓子,目光扫过在场每一张被岁月和劳作刻满痕迹的脸。“今天叫大家来,是有一件关乎咱们村以后挣钱路子的大事,要跟大伙商量。”他指了指坐在旁边的岑卿,“晚晚,你把情况跟叔婶们仔细说说。”
岑卿站起身,先是礼貌地跟各位长辈打了招呼,然后才拿出手机,点开那些来自天南地北的晒图、好评和求购私信。她尽量用最朴实直白的话,解释了什么是直播,什么是短视频,她的账号现在有多少人关注,以及这些关注如何转化成了对村里山货的真实需求。
当她展示出那些色泽诱人的腊肉炒笋干、奶白色的老鸭汤,以及网友们充满惊喜的留言时,会议室里响起了一片低低的惊叹和议论。
“乖乖,城里人真稀罕咱这土东西?”
“这照片拍得,我都要流口水了。”
“晚晚,这些人真愿意花钱买?”
“是的,张婶,李叔,”岑卿肯定地点头,语气诚恳,“他们不仅愿意买,还催着要,怕买不到。但是,”她话锋一转,神色变得严肃起来,“人家花钱,图的是个好东西,图的是个放心。不能这次买的好,下次买的差,那样人家就不信咱们了,这条路也就断了。”
她接着坦诚了目前个人售卖遇到的困难——品质不稳、数量太少、邮寄麻烦,以及由此可能产生的矛盾和风险。
“所以,我和永富叔商量着,咱们几户人家,能不能先抱成团,成立一个‘青山坳山货合作社’的试点?”岑卿说出了核心提议,“咱们一起立下规矩,按统一的标准来做东西,由村里统一收购、统一卖,赚了钱,按大家供货的多少和质量来分。”
这话一出,会议室里顿时炸开了锅。
“合作社?这词儿听着新鲜!”
“统一收购?价钱咋算?”
“立规矩?立啥规矩?我做了大半辈子酸菜,还要别人来定规矩?”张婶第一个提出了质疑,脸上有些挂不住。
李叔也皱着眉头:“是啊,各家有各家的做法,这咋统一?我那笋干就是晒得干,能放,但有些人就喜欢嫩一点的,这怎么说?”
另外几户也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担忧、质疑、好奇交织在一起,会议室里充满了不安的空气。
林永富用力敲了敲桌子,让大家安静。“吵什么!”他声如洪钟,“晚晚把路子蹚出来了,机会摆在这儿了!你们是愿意继续守着这点东西换几个零花钱,还是想正儿八经地挣点钱,给娃们攒点家底?”
他目光严厉地扫过众人:“觉得自家东西好,不怕比!那就把规矩立明白,是好是孬,按规矩来!谁的东西符合规矩,村里就收谁的,就给谁钱!觉得规矩严,不想参与的,现在就可以走,绝不勉强!”
村长的话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会议室瞬间安静下来。大家面面相觑,没人动弹。机会摆在眼前,谁也不想轻易放弃。
岑卿见状,知道火候到了。她拿出早就准备好的本子和笔,柔声道:“叔,婶,奶奶,咱们现在就把规矩一条条摆出来商量,行不行?”
她先从争议最小的笋干开始。
“咱们先说笋干。第一条,选笋,要用当天挖的冬笋或春笋,不能隔夜,不能有虫眼、烂根,大家同意吗?”
这条没什么异议,大家都点头。
“第二条,剥笋清洗,要干净,不能带泥,老根必须去干净。”
“这肯定的。”李叔点头。
“第三条,也是最重要的,晾晒。”岑卿看着众人,“晒到什么程度算干?咱们定个标准,不能靠手摸,得有个准话。我想了个法子,晒好的笋干,对折一下,能不能直接脆断?能脆断,就算干透了。要是弯折不断,还有韧性,那就说明没晒透,容易发霉,不能收。大家觉得这个法子行不行?”
众人低声议论起来。
“这法子实在,一看就明白。”
“是有点严,我那有时候为了保持点嫩口感,确实没晒那么干。”
“严点好,严点才能放得住,不出问题。”王奶奶慢悠悠地说了一句,她年纪大,见识多,说话有分量。
经过一番讨论,这条“对折脆断”的标准被确定下来。
“第四条,存储。晒好的笋干,必须用防潮的袋子或者缸装好,不能受潮,不能有异味。交货的时候,我们会随机抽查,发现问题,整批货都不能要。”
接着是酸菜。
酸菜的争议更大一些。
“白菜要霜降后的,这点没话说。”张婶先说。
“清洗要彻底,不能有沙。”
“用盐的比例呢?”有人问到了关键。
岑卿早就请教过母亲和几位老人,提出了一个大概的盐度范围,并且建议:“咱们是不是可以这样,统一用村里那口老井的井水,盐也用同一种粗海盐。发酵的时间,根据天气冷暖,定个大概范围,比如二十天到一个月。最重要的是,成品酸菜,不能有白沫、发黏,味道要酸香纯正,不能有异味。到时候,咱们可以一起闻,一起尝,好不好,大家心里都有杆秤。”
这个“一起品评”的办法,相对公平,也得到了大家的认可。
关于包装,岑卿展示了提前设计的简单草图——干净的牛皮纸袋,上面印着“青山坳”三个毛笔字,下面是产品名称和“古法晾晒\/传统腌制”的小字。
“开始咱们用这个,成本低,也显得朴实。等以后做大了,再换更好的。”
关于收购价,林永富根据往年零散售卖的价格和城里的行情,提出了一个比零卖略高、但留出了运营空间的初步价格。经过一番讨价还价,最终确定了一个大家都还算满意的数字。
关于账目,岑卿承诺,每一笔收购、每一笔销售、每一项支出,都会详细记录,定期在村委会外面的公告栏公示,接受所有人监督。
一条条规矩,在争论、协商、妥协中逐渐清晰,被郑重地写在了本子上。林永富让会计过来,誊写了一份正式的文书。
“都听明白了?”林永富拿起那份墨迹未干的文书,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规矩是咱们一起定的,谁同意了,就在后面按个手印。按了手印,就得守这个规矩!谁要是坏了规矩,以次充好,影响了咱们‘青山坳’的名声,那就别怪村里不讲情面,以后合作社的东西,一律不收!”
他的声音在会议室里回荡,带着一股沉甸甸的力量。
张婶看了看那文书,又看了看岑卿,第一个走上前:“我按!晚晚这娃实诚,带着咱们挣钱,咱们不能拖后腿!”她粗糙的手指沾上印泥,用力按在了自己的名字上。
李叔犹豫了一下,也嘟囔着上前:“按就按!我家笋干,肯定符合规矩!”
王奶奶在孙子的搀扶下,也按下了手印。
一个,两个,三个……六户人家,最终都在那份象征着承诺与希望的文书上,按下了鲜红的手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