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任西山安抚使李文渊,年约四旬,面容清癯,三缕长须打理得一丝不苟,身着簇新的五品官袍,正坐在颠簸的官轿中,闭目养神。履新伊始,千头万绪。西山这片地界,刚刚经历了皇子谋逆、京营剿匪的大风波,可谓百废待兴,又暗藏漩涡。他奉座师杨阁老之命前来,既要稳定地方,抚慰“受蒙蔽”的百姓,更要彻底厘清三皇子在此地的残余势力,任务不可谓不重。
尤其让他心头蒙上一层阴影的,是京营移交的卷宗中,提及西山深处可能还潜藏着一股未被剿净的“山匪残部”,据说与之前黑风寨有关,神出鬼没,京营几次搜剿都未能竟全功。这让他如鲠在喉。
“大人,前面就到十里亭了,是否歇息片刻?”轿外随从恭敬请示。
李文渊睁开眼,掀开轿帘一角,看了看天色:“嗯,歇息一刻钟吧。”
队伍在官道旁的十里亭停下。随从们忙着张罗茶水,护卫则散开警戒。李文渊走下轿,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身子,信步走到亭边,眺望着远处绵延的西山。群山苍茫,云雾缭绕,不知隐藏着多少秘密与危险。
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官道旁的柳树下,不知何时,悄然站立着一个身影。
那是一个少女。
年纪很轻,不过十六七岁模样,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裙,身形纤细,面容清秀,却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静。她站在那里,不卑不亢,目光平静地迎着他的视线,仿佛早已在此等候多时。
护卫们也发现了她,立刻警觉起来,手按上了刀柄。
李文渊微微摆手,示意护卫稍安勿躁。他心中有些诧异,这少女气度不凡,不似寻常村姑,而且出现在这里,时机也太过巧合。
“你是何人?在此作甚?”李文渊开口,声音带着官威,却也不算严厉。
少女上前几步,在距离亭子数步远的地方停下,敛衽一礼,动作并不标准,却自然流畅:“民女岑卿,见过安抚使大人。”
她的声音清越,如同山涧流水,在这初夏的清晨格外清晰。
“岑卿?”李文渊在脑中快速过滤着相关信息,并无印象。“你认得本官?”
“大人仪仗威严,民女远远望见,故在此等候。”岑卿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坦荡,“民女冒昧拦驾,是有冤情上达,并有关于西山安靖之事,需面禀大人。”
冤情?西山安靖?李文渊心中一动,面上却不露声色:“哦?有何冤情,为何不走正常渠道,呈递状纸?”
岑卿微微摇头:“状纸易被淹没,民女所求,非为一己之私,亦关乎大人能否顺利治理西山。故而斗胆,在此等候,只求大人能拨冗阅览此信。”
说着,她从怀中取出那个油布包裹,双手奉上,却并未上前。
旁边的随从上前,接过包裹,检查无误后,才转呈给李文渊。
李文渊接过包裹,入手微沉。他解开油布,里面是一封书写工整的文书,以及一些零散的纸张。他先是快速浏览了那封文书,越看,神色越是凝重。
文书所述内容,与他所知的三皇子罪行大致吻合,但角度截然不同,是从底层受害者的视角,血泪控诉,却又在悲愤中蕴含着理性的力量。更让他心惊的是,文书后半部分提出的“乡勇”自陈,以及“协助安靖”的请求,隐隐透露出对方对西山有着超乎寻常的了解和……掌控力。
他又翻看了一下那些作为证据的图纸抄本和账册残页,虽然只是片段,但其专业性和指向性,都让他无法等闲视之。
合上文书,李文渊再次打量眼前的少女。她依旧平静地站在那里,仿佛刚才递出的不是可能掀起波澜的惊雷,而只是一封寻常家书。
“这文书中所言‘乡勇’,现在何处?”李文渊沉声问道,目光锐利如刀,试图从对方脸上找出破绽。
“为免惊扰地方,亦为自身安全计,他们暂居山中,静候大人钧旨。”岑卿回答得不卑不亢,“大人若有意,可派信得过的人,随民女入山一晤,查验真伪,共商安靖之策。”
她直接提出了邀请,将下一步的主动权,看似交给了李文渊,实则也是一种试探。看他是否有魄力,是否真的愿意接触他们这股“非官方”的力量。
李文渊沉默了。他心中念头飞转。这群“乡勇”实力不明,意图待察,贸然接触风险极大。但文书中所言若属实,他们确实掌握了三皇子在此地的不少罪证,并且对西山地形了如指掌。若能收为己用,对于他迅速稳定西山局面,清查残余,无疑是一大助力。反之,若将其逼为真正的寇仇,恐怕后患无穷。
是招安,还是剿灭?这是一个需要慎重权衡的决定。
他看着岑卿那双沉静如水的眸子,忽然问道:“你便是那些‘乡勇’的首领?”
岑卿微微一顿,迎着他的目光,坦然道:“民女不过是为求生计、为讨公道的乡人之一,蒙诸位叔伯兄弟信重,代为传话。”
她没有直接承认,却也没有否认。
李文渊心中了然。这个少女,绝不简单。她身上有种超乎年龄的沉稳与决断力。
“此事关系重大,本官需详加斟酌。”李文渊将文书收起,语气缓和了些许,“你且先回去。若查证文书所言非虚,本官自会派人与你等联络。”
他没有立刻答应入山,但也没有拒绝,留下了回旋的余地。
“民女静候佳音。”岑卿再次敛衽一礼,并不多言,转身便走,身影很快消失在官道旁的林荫之中,干脆利落。
李文渊望着她消失的方向,久久不语。手中的文书,仿佛带着山林的重量与温度。
“大人,此女来历不明,其言不可尽信啊。”一旁的师爷低声提醒。
李文渊摩挲着文书粗糙的边缘,眼中闪过一丝精光:“真假参半,方为高手。传令下去,加快清查西山卷宗,尤其是关于清河村、黑风寨以及……所有提及‘岑卿’此名的记录。”
他顿了顿,又道:“备一份厚礼,以本官的名义,送去给驻守西山大营的京营留守都尉,就说本官新到,仰赖其此前肃清之功,特表谢意。顺便……探探口风,问问他们对山中是否还有‘硬茬子’的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