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几不可闻的“嗯”,如同春雨落入干涸的田地,虽无声,却实实在在地浸润了顾长钧早已龟裂的心田。他没有再得寸进尺地多言,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将那瞬间涌起的巨大狂喜与酸楚狠狠压下,化为眼底一片更深沉的、带着暖意的柔和。
他不动声色地退开些许,重新坐回窗边的圈椅,拿起之前未看完的文件,目光却久久无法聚焦在字句之上。耳畔回响着她那声轻微的回应,眼前是她侧倚床头、目光落在窗外雨幕的安静侧影。这一刻的宁静,带着雨后初霁般的清新与珍贵,是他过去无数个日夜都不敢奢求的幻梦。
沈如晦也同样心绪难平。那句脱口而出的“可惜了”和随之而来的那声“嗯”,像是某种无意识的松懈,将她紧闭的心门推开了一道缝隙。她并非原谅,也并非忘却,只是那厚重的、由恨意与绝望筑成的壁垒,在经历了生死考验、真相冲击以及这连日来无声的“温水煮蛙”后,终究是不可避免地产生了疲劳和……一丝连她自己都尚未完全明晰的软化。
她依旧能清晰地回忆起破庙的寒冷,念雪病危的恐惧,以及饮鸩时那撕心裂肺的决绝。这些记忆如同烙印,永远不会消失。但奇怪的是,当这些尖锐的痛苦再次涌现时,旁边似乎也隐约浮现出另一些画面——他夜夜守候在门外疲惫的身影,他笨拙地为她擦拭冷汗时紧绷的下颌,他抱着念雪时眼底那无法伪装的温柔,还有……那本笔记上力透纸背的痛苦字句。
恨与惑,怨与怜,像两股交织的绳索,缠绕着她的心,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与茫然。
接下来的日子,这种微妙的变化在持续发酵。沈如晦开始更自然地接受顾长钧的存在。他递来的汤药,她会沉默地喝完;他提及念雪的趣事,她会静静地听着,偶尔眼底会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他甚至尝试着,在她精神尚可时,将一些无关军政的闲书或画册放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她虽不言语,有时却也会在他离开后,随手翻上几页。
顾长钧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心中的希望如同春日的藤蔓,悄然滋长。但他变得更加谨慎,更加克制。他深知她心口的伤疤仍未愈合,任何过急的靠近都可能引发她本能的反噬。他不再试图去“弥补”或“赎罪”,而是学着像一个最普通的丈夫和父亲那样,给予她沉默的陪伴和细水长流的关怀。
他会留意她喝药时微蹙的眉头,下一次便会让嬷嬷在药汤里多加一丝甘草;他会记得她某次多看了两眼的花瓶,隔日便换上她曾经喜欢的白梅;他甚至在一次她午睡惊醒、心悸不适时,没有立刻唤医,而是隔着几步的距离,用低沉平稳的声音,缓缓背诵起一首宁静的古诗,那声音像带着某种安抚人心的魔力,竟让她狂跳的心渐渐平复下来。
这种细致入微却又保持距离的守护,像春雨一般,无声无息,却一点点渗透进沈如晦那早已枯寂的心田。
这天,念雪有些轻微的咳嗽,精神恹恹地靠在沈如晦身边。顾长钧请了医生来看,说是着了凉,开了些温和的药剂。喂药时,念雪哭闹着不肯喝,小脑袋使劲往母亲怀里钻。
沈如晦抱着女儿,轻声哄着,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焦急,却又因身体虚弱而显得有些力不从心,额角渗出了细汗。
顾长钧站在一旁,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上前接手。他看着沈如晦脸上那真实的、属于母亲的焦虑,看着她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红的脸颊,心中涌动着一股复杂的暖流。这是她生命力回归的迹象,是她重新与这个世界产生连接的证明。
他默默地去拧了一条温热的毛巾,递到她手边。
沈如晦正被念雪闹得心烦意乱,下意识地接过了毛巾,擦拭着女儿哭花的小脸和自己额角的汗。动作自然,没有一丝迟疑。
直到她用毛巾轻轻捂住念雪的口鼻,利用短暂的呼吸不畅让小家伙下意识张嘴吞咽了药汁后,她才猛地意识到——她刚刚,极其自然地,接受并使用了顾长钧递来的东西。
她的手微微一顿,抬眸,恰好对上顾长钧未来得及移开的、带着一丝复杂欣慰的目光。
四目相对,没有言语。
空气中流淌着一种奇异的平静,仿佛有什么坚冰,在这一次无声的协作中,又悄然融化了一分。
沈如晦率先移开了视线,低头继续哄着怀中止住哭泣、委屈抽噎的女儿。但她的耳根,却不受控制地,悄悄泛起了一抹极淡的粉色。
顾长钧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嘴角几不可查地向上弯了一下,随即又迅速恢复平直。他默默地退开,将空间留给她们母女。
窗外,春雨依旧绵绵。
室内,一颗枯寂已久的心,似乎也在这无声的滋润下,开始重新感知到……一丝微弱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