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仿佛在顾长钧踏足跳板的那一刹那,彻底凝固。
码头的喧嚣、苦力的号子、海风的呜咽,甚至念雪撕心裂肺的哭声,都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掐断。整个世界,只剩下那个一步步逼近的男人,和他眼中翻涌的、足以吞噬一切的黑色风暴。
他走得很慢,军靴踏在木质跳板上,发出沉闷而规律的“咚、咚”声,每一下,都像重锤狠狠砸在沈如晦濒临崩溃的心弦上。昏黄的灯火在他身后拉出长长的、扭曲的阴影,将他周身那股压抑到极致的暴戾与冰冷,渲染得如同实质。
抓住沈如晦的士兵被他这骇人的气势所慑,下意识地松开了手,惶恐地退到一边。
沈如晦失去了支撑,抱着哭闹不止的念雪,踉跄着后退一步,背脊抵住了冰冷粗糙的船舷,再无退路。她看着近在咫尺的顾长钧,看着他脸上那层冰封的平静下隐隐跳动的青筋,看着他眼底那深不见底的、混合着震怒、痛楚以及一种近乎毁灭性失望的骇人光芒,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她的四肢百骸。
他停在她面前,高大的身影将她完全笼罩在阴影之下。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用那双淬了冰似的眸子,死死地锁住她,目光从她苍白惊惶的脸,移到她怀中哭得几乎背过气去的念雪身上,最后,落在她因为逃亡而凌乱不堪、甚至沾染了污渍的衣襟。
那目光,像是在凌迟。
“呵……”一声极低、极冷的轻笑,从他喉间溢出,带着令人齿寒的嘲讽,“沈如晦,你真是……好得很。”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裹挟着西伯利亚寒流,瞬间冻结了周围的空气。
沈如晦浑身一颤,抱紧女儿,强撑着最后一丝摇摇欲坠的尊严与倔强,迎上他杀人般的目光,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为你斩断婚约,为你荡平前路障碍,”他缓缓抬起手,指尖几乎要触碰到她冰凉的脸颊,却又在咫尺之距停下,那悬停的指尖带着压抑的、毁灭性的力量,“我甚至……学着如何去弥补,去乞求你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回头。”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彻底践踏、撕裂般的痛楚与狂怒:“可你呢?!你回报我的是什么?!是再一次的欺骗!是处心积虑的逃离!是带着我的女儿,投身这茫茫黑夜,投身这前途未卜、生死难料的险境!沈如晦!你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是石头吗?!啊?!”
最后那一声质问,几乎是咆哮而出,震得沈如晦耳膜嗡嗡作响,也彻底击碎了她强装的镇定。泪水汹涌而出,混杂着无尽的委屈、恐惧和一种连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尖锐痛楚。
“不然呢?!”她被他的指控彻底激怒,积压了太久的怨恨与绝望在这一刻轰然爆发,她仰着头,嘶声哭喊,声音破碎不堪,“不然我要怎么样?!感恩戴德地接受你的囚禁吗?!忘记你带给我的所有屈辱和伤害吗?!顾长钧!你看看念雪!看看她!如果不是你!她怎么会差点死在那个破庙里?!如果不是你!我们母女何至于此?!你凭什么……你凭什么现在又来摆出这副被辜负的嘴脸?!你凭什么——!”
她的控诉,如同决堤的洪水,带着血泪,狠狠砸向顾长钧。
顾长钧被她这番话刺得身形几不可查地一晃,眼底那骇人的怒焰仿佛被泼上了一盆冰水,瞬间黯淡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更沉的,近乎灰败的痛色。她的话,像一把最锋利的刀,精准地剖开了他所有试图掩盖的愧疚与不堪。
是了。
破庙。
那几乎失去念雪的恐惧,是他永远无法弥补的亏欠。是他亲手,将她们逼到了那一步。
他看着眼前这个泪流满面、状若疯癫的女人,看着她怀中那个因为他而备受磨难、此刻哭得声嘶力竭的女儿,一股巨大的、灭顶般的无力感和尖锐的疼痛,狠狠攫住了他的心脏。
他所有的怒火,所有的强势,在她这血泪的控诉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和……可笑。
他缓缓放下了那只悬停的手,攥成了拳头,骨节因为用力而发出咯咯的声响,手背上之前崩裂的伤口再次渗出殷红的血珠,滴滴答答落在肮脏的甲板上。
周围的士兵和船工早已吓得噤若寒蝉,连大气都不敢出。整个码头,只剩下念沙哑的哭声,和海风呜咽着穿过桅杆的声响。
沉默了许久,久到沈如晦几乎以为他会就此放手,或者……直接掐死她。
顾长钧才终于再次开口,声音嘶哑得如同被砂石磨过,带着一种近乎疲惫的、却又无比清晰的决绝:
“你说得对……是我,亏欠你们母女太多。”
他抬起眼,目光重新落在她脸上,那里面没有了方才的暴怒,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沉重的黑暗,“所以,这辈子,无论你恨我也好,怨我也罢,我都不会再放手。”
他上前一步,不容置疑地、近乎粗暴地,将她和哭闹的念雪,一起紧紧箍进了自己冰冷坚硬、带着血腥味的怀抱里!
“沈如晦,你听清楚了。”他的唇贴在她冰冷的耳廓,声音低沉,却如同最坚固的枷锁,狠狠铐住了她的灵魂,“黄泉碧落,人间地狱,你和念雪,都只能在我身边。”
“这辈子,下辈子,你都休想……再离开我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