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清河那近乎承认的回答,像一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沈如晦死寂的心湖中激起了涟漪,但很快,这涟漪便被一种更深沉的麻木和一种奇异的冷静所取代。她没有再追问细节,仿佛已经知道了自己所能承受的极限,又或者,是潜意识在自我保护,避免过早触及那可能彻底摧毁她的核心真相。
她变得异常“配合”。这种配合,不同于之前的麻木接受,而是一种带着疏离感的、近乎程序化的顺从。她按时吃饭、服药、散步、接受治疗,但她的眼神,常常是放空的,仿佛灵魂已经抽离,只留下一具按照指令行事的躯壳。她与方清河的交流变得更少,即使开口,也多是关于身体感受的简单陈述,绝口不再提过去,也不再问及未来。
这种变化,让方清河感到更加不安。他宁愿她哭,她闹,她激烈地追问,那至少说明她的情绪还在流动,她的生命力还在挣扎。而现在这种死水般的平静,更像是一种绝望后的放弃,或者……是风暴来临前最后的压抑。
他知道,那层窗户纸被捅破之后,他们之间维系平衡的根基已经动摇。顾长钧那边施加的压力与日俱增,而沈如晦这里,看似平静,实则像一座内部应力不断累积的火山。他必须加快行动了。
他暗中进行的调查有了初步的、却令人沮丧的反馈。通过中立国同行咨询到的几个可能的庇护渠道,要么程序极其复杂冗长,需要当事人具备清晰的法律身份和稳定的精神状态(这两点沈如晦目前都不具备);要么,其背后或多或少与某些国际势力有所牵连,贸然接触,很可能刚出虎穴,又入狼窝,甚至可能暴露行踪,引来顾长钧更疯狂的报复。
而顾长钧布下的监控网络,显然比想象中更加严密。方清河几次试图以“学术交流”或“采购特殊医疗器械”为名,与外界进行稍显非常规的联系,事后都能隐约感觉到一种被窥视的异样。他不敢再轻易冒险。
似乎所有的出路,都被堵死了。他们被困在了这座风景宜人、实则如同精美牢笼的南洋疗养院里。
与此同时,沈如晦的身体变化却无法停止。她的孕肚开始微微隆起,虽然依旧不明显,但那种属于生命的、不可逆转的膨胀感,时时刻刻都在提醒着她体内那个不受欢迎的“存在”。妊娠反应偶尔还会袭来,恶心眩晕的感觉,常常让她脸色煞白,虚弱不堪。
这种身体与精神的极度割裂与痛苦,在她某次偶然经过一处反光的玻璃窗,瞥见自己那已经初具轮廓的侧影时,达到了顶峰。
她停下脚步,怔怔地看着玻璃中那个陌生的、带着一丝母性圆润痕迹的倒影。一瞬间,脑海中那些关于“保住孩子”的命令、冰冷的器械、撕裂的痛楚和最终的空洞感,如同海啸般同时爆发!
一个清晰得可怕的、之前一直被压抑的念头,如同毒蛇般猛地窜出——这个孩子,是在那样的情况下被强行“保住”的吗?是用她的痛苦、她的尊严、她的半条命换来的吗?那么,这个孩子的存在本身,岂不是她所有噩梦和屈辱的活生生的证明?
“呃……”她猛地弯下腰,一阵剧烈的干呕,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生理性的泪水模糊了视线。一种强烈的、想要将这“证明”从体内剥离出去的冲动,让她浑身战栗。
陪同的护士吓了一跳,连忙扶住她。
远处的方清河看到这一幕,心猛地沉了下去。他快步上前,扶住她颤抖的肩膀:“如晦!冷静点!”
沈如晦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他,眼神里不再是困惑和恐惧,而是一种近乎疯狂的、带着毁灭意味的决绝。她抓住方清河的手臂,指甲几乎要掐进他的肉里,声音低哑得如同诅咒:
“他……他把它……塞回给我了……是不是?用那种方式……把它……硬塞回来了……”
这个“它”,指的不是孩子,而是那份她无法摆脱的、与顾长钧紧密相连的孽债和痛苦。
方清河看着她的眼睛,知道她已经濒临某个危险的临界点。他不能再犹豫了。无论是为了她的生命,还是为了她最后的精神防线,他都必须尽快找到一条出路,哪怕希望渺茫,哪怕前路未卜。
“听着,如晦,”他用力握住她冰冷的手,目光坚定地看进她狂乱的眼睛里,压低声音,一字一句地说道,“给我一点时间。我会想办法……想办法带你离开这里。”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明确地给出承诺。不是安抚,不是治疗,而是“离开”。
沈如晦猛地一震,眼中的狂乱和决绝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她死死地盯着方清河,仿佛在判断这句话的真伪。
方清河没有回避她的目光,眼神里是破釜沉舟的决然。
几秒钟后,沈如晦眼中的疯狂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混合着最后一丝希望和巨大怀疑的光芒。她缓缓松开了掐着方清河的手,身体依旧微微颤抖,却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任由护士扶着她,慢慢走回房间。
暗流,在南洋闷热的空气里,陡然提速。一场在绝境中谋划的逃亡,在绝望的土壤里,悄然埋下了种子。而远在江北的那双眼睛,似乎也感应到了这不同寻常的波动,变得更加冰冷和锐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