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口呕出的鲜血,像是一道分界线,将顾长钧强行维持的、外表的冷静与掌控彻底击碎。他并未声张,只命心腹副官悄悄清理了痕迹,但自那以后,一种更深沉的、近乎死寂的灰败气息,开始笼罩在他眉宇之间。
他开始长时间地沉默,那双曾经锐利如鹰隼、足以令千军胆寒的眼眸,如今常常是空洞地望向某处,里面翻涌着无人能懂的、墨沉沉的痛苦与茫然。他依旧每日守在沈如晦的房外,却不再试图透过珠帘窥视,只是那么枯坐着,像一尊被遗弃在时光角落的、正在慢慢风化的石像。
而内室里的沈如晦,则陷入了一种更为诡异的境地。
她的身体似乎被那些名贵药材强行吊住了一丝生机,不再继续急剧地衰弱下去,但她的精神世界,却如同决堤的江河,彻底陷入了混乱与崩坏。她不再仅仅是空洞和沉默,开始出现频繁的幻觉与梦魇。
有时,她会突然对着空无一人的墙角露出惊恐的神情,身体瑟瑟发抖,仿佛那里站着什么索命的恶鬼,嘴里发出模糊不清的呓语:“别过来……孩子……我的孩子……” 泪水无声地淌满她苍白的面颊。
有时,她又会对着虚空露出极其温柔、甚至带着一丝少女娇憨的笑意,伸出手,仿佛在触摸什么不存在的东西,轻声细语:“娘……娘亲,是你吗?这梅花……真香……” 那是她早已逝去的母亲。
更多的时候,是关于顾长钧的碎片化记忆,以最扭曲、最恐怖的方式在她脑海中循环上演。
她会突然尖叫着从床上坐起,双手胡乱地在空中挥舞,仿佛在抵挡什么,眼神涣散,充满了极致的恐惧:“滚开!别碰我!药……我不喝……苦……好苦……” 那是被灌下虎狼之药的记忆。
她会蜷缩在床角,将头深深埋进膝盖,发出小兽般无助的呜咽,反复喃喃:“灯……路灯坏了……好黑……你为什么不来了……你说过会来的……” 那是雪夜路灯下,从希望到绝望的等待。
她甚至会对着前来送药的丫鬟,突然露出一种极其诡异的、混合着痴迷与恐惧的表情,伸出手,似乎想要触碰,又猛地缩回,痴痴地笑,又突然痛哭流涕:“长钧……你终于肯对我笑了……你别这样看我……我害怕……你的眼睛……像冰……” 将眼前模糊的人影,与记忆中顾长钧偶尔的温和及惯常的冷厉混淆在一起。
昔日的影子,无论是温暖的,还是冰冷的,此刻都化作了幢幢鬼魅,日夜不休地啃噬着她早已残破不堪的灵魂。她活在一个由恐惧、悔恨、失落与破碎爱意交织成的、光怪陆离的噩梦牢笼里,现实与幻境的界限已然模糊不清。
顾长钧在外间,清晰地听着内室里传来的一切动静——那压抑的哭泣,那惊恐的尖叫,那痴傻的呓语,那破碎的呼唤……每一种声音,都像一把钝刀,在他心上来回切割。
他知道了她夜夜梦魇的内容。
知道了她心底最深的恐惧源于何处。
知道了那个失去的孩子,是如何日日夜夜地折磨着她。
也知道了……在她混乱的意识里,他顾长钧的形象,早已与痛苦、强迫和无法摆脱的梦魇紧紧缠绕在一起。
他曾经渴望占据她全部的心神,如今,他确实做到了。他以一种最残酷的方式,成为了她精神世界里无法驱散、时刻肆虐的恶魔。
这种认知,比任何沙场上的败绩,比任何政敌的阴谋,都更让他感到一种彻头彻尾的、无法挽回的失败与绝望。
魇已噬魂。
而他,就是那个制造了这场无尽噩梦的……源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