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个月光凄冷的夜晚之后,沈如晦与顾长钧之间,陷入了一种极其诡异的共生状态。她依旧沉默,依旧虚弱,眼神大多时候仍是空洞地望着虚无之处,仿佛灵魂已然抽离,只留下一具日渐凋零的躯壳。但她不再像之前那样,彻底拒绝外界的一切。她会机械地吞咽下女佣喂到嘴边的流食和汤药,会任由顾长钧在深夜悄然进入房间,沉默地坐在她床边,一坐便是许久。
顾长钧仿佛变了一个人。他推掉了许多不必要的军务和应酬,将大部分时间都耗在了督军府,耗在了沈如晦的床边。他不再像以前那样,试图用强势的命令或炽热的情感去打破她的沉寂,而是变得异常沉默和……小心翼翼。
他会亲自试过汤药的温度,再小心翼翼地喂给她;他会在她偶尔因噩梦惊悸而微微颤抖时,轻轻地、有节奏地拍抚她的后背,如同安抚一个受惊的婴孩;他会在晴朗的午后,用厚厚的裘毯将她裹紧,抱着她到窗边的软榻上,让她能晒到一点稀薄的阳光,而他则坐在一旁,处理一些不得不处理的文件,偶尔抬头,确认她是否安好。
他的眼神,几乎时刻都胶着在她的身上。那里面,不再有以往的冰冷、审视或暴戾,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几乎可以称之为“哀恸”的温柔,以及一种仿佛稍纵即逝的、小心翼翼的珍视。他看着她,就像看着一件失而复得、却布满裂痕、随时可能彻底破碎的稀世珍宝,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她。
沈如晦能感受到他这些沉默的、无微不至的照顾,也能感受到他那几乎要将她淹没的、沉重的痛苦和愧疚。可她无法回应。她的心,仿佛还停留在那个血流殆尽、骨肉分离的午后,被冻结在了一片永恒的冰原里。他的温暖,如同试图融化冰山的烛火,微弱而徒劳。
她常常会产生一种错觉,觉得自己其实已经死了。现在的她,不过是一缕不甘散去的游魂,徘徊在这座华丽的牢笼里,看着那个曾经不可一世的男人,为了这缕游魂,是如何地痛苦、挣扎,乃至……濒临疯狂。
是的,疯狂。
沈如晦能感觉到顾长钧平静表面下,那汹涌的、几乎要压制不住的癫狂。他眼底的红血丝从未褪去,眉宇间的褶皱也日益加深。他对着她时,是极致的克制和温柔,但背对她时,那周身散发出的戾气和绝望,却浓烈得让经过的仆役都胆战心惊。
她曾在一个深夜,被他压抑的、如同野兽受伤般的低吼惊醒。她没有睁眼,只是静静地听着。他似乎是在对着电话另一端的人发火,声音嘶哑而暴戾,充满了毁灭一切的杀意,似乎是因为某项军务的失利,或者又是哪方势力在暗中蠢蠢欲动。
但挂断电话后,那滔天的怒火却瞬间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令人心悸的死寂。她听到他沉重的脚步声走到她的床边,然后,是长时间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她能想象出他此刻的样子,一定是用那双充满了红血丝和痛苦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仿佛在从她这里汲取某种支撑下去的力量,又仿佛在确认她是否还“存在”。
然后,她听到了极其轻微的、布料摩擦的声音。他似乎是无力地跪倒在了她的床边。
紧接着,便是一阵压抑到了极致、却依旧无法完全掩盖的、破碎的呜咽声。那哭声不像是从他喉咙里发出的,更像是从胸腔最深处、被痛苦碾磨挤压后,硬生生渗透出来的声音。低沉,嘶哑,充满了无法言说的绝望和……一种彻头彻尾的无助。
我魂未散,在一旁静静看着,看着你这个曾经掌控生死的男人,是如何为了我这一缕残魂,哭得像个失去了全世界的孩子,几近疯魔。
他没有发出太大的声响,但那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哭泣,在万籁俱寂的深夜里,却比任何嚎啕大哭都更让人心碎。沈如晦甚至能感觉到,床榻因为他身体的颤抖而传来的细微震动。
她的心,在那一片冰封的死寂中,似乎被这绝望的哭声,撬开了一道微不可察的裂缝。一丝极其细微的、陌生的悸动,如同冰原下悄然涌动的暗流,划过她麻木的心湖。
她依旧没有动,也没有睁眼。但一直平放在身侧、冰冷的手指,却几不可察地微微蜷缩了一下。
为什么……还要如此痛苦?孩子已经没有了,她这副残破的躯壳,也即将油尽灯枯。他为何还要执着于此?为何还要为了她,将自己折磨到这等地步?
她不懂。她只觉得,看着他这样痛苦,她那颗本以为已经死去的心,竟然也会跟着泛起一丝尖锐的、陌生的疼痛。这疼痛,不同于失去孩子时的撕心裂肺,而是一种更加绵长而深沉的、带着无力感的酸楚。
他的哭声持续了许久,才渐渐平息下去,只剩下粗重而压抑的喘息。然后,她感觉到他缓缓站起身,带着一身浓得化不开的悲伤和疲惫,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房间。
房间里重新恢复了寂静,只剩下窗外呼啸的风声。
沈如晦缓缓睁开了眼睛,望着黑暗中模糊的帐顶,一滴冰冷的泪水,终于顺着眼角,悄无声息地滑落,浸入枕巾,了无痕迹。
我魂未散,看你哭疯。这迟来的、震耳欲聋的悲声,能否……叩响我紧闭的心门?
她不知道。她只知道,那片冰封的心湖,似乎因为这持续不断的、炽热而痛苦的泪水,开始有了松动的迹象。而那冰层之下,是更深的迷茫,还是……一丝微弱的、连她自己都尚未察觉的……牵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