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站的月台上,蒸汽弥漫。
姜晓荷站在人群里,看着林静姝眼眶通红,王婶抹着眼泪,林小丫抱着一包子手绢不停挥舞。
“晓荷姐,你一定要早点回来啊!”
林小丫的声音被汽笛声盖过大半,姜晓荷只能看见她嘴巴一张一合。
陆铮的手落在她肩上,力道不重,却稳得像定海神针。
“该上车了。”
姜晓荷深吸一口气,冲着月台上的人用力挥了挥手,转身踏上了那列绿皮火车。
车厢里挤满了人,有抱着孩子的妇女,有提着蛇皮袋的汉子,还有几个穿着蓝制服的年轻干部。
空气里混着汗味、烟味,还有劣质香皂的味道。
姜晓荷皱了皱眉。
陆铮带着她一路往前,穿过两节硬座车厢,推开一扇带着铜把手的木门。
软卧车厢。
光线一下子明亮了,地上铺着暗红色的地毯,虽然有些旧,但收拾得干干净净。
走廊两侧是一间间四人包厢,门上挂着铜牌编号。
陆铮停在3号包厢前,推门进去。
姜晓荷跟着进去,愣了一下。
包厢里已经坐了两个人。
靠窗的下铺,坐着一位戴着老式圆框眼镜的老先生,头发花白,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中山装,手里捧着本《人民日报》,看见他们进来,微微点了点头。
对面的上铺边,坐着一个年轻女人。
她穿着一件米色羊毛开衫,里面是白衬衫,下身是烫得笔挺的深蓝色裤子,脚上的皮鞋擦得锃亮。
头发梳成齐耳短发,烫了卷,脸上还施了淡妆。
在七十年代末的绿皮火车上,这身打扮,够扎眼的。
女人看见他们,立刻站起来,笑容热络。
“哎呀,你们也是去京城的吗?真巧!”
她伸出手,指甲修得圆润,涂着淡粉色的蔻丹。
“我叫白薇,去京城探亲的。”
姜晓荷握了握她的手,手心温热,但指根处有一层薄薄的茧子。
不对。
这种茧子,她在陆铮手上见过。
练过的人,才会有。
姜晓荷的笑容更灿烂了。
“我叫姜晓荷,这是我爱人,秦卫东。”
白薇的目光在陆铮身上扫了一圈,停留在他手里的拐杖上,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秦同志这是……腿脚不方便?”
陆铮面无表情,只淡淡“嗯”了一声,就把行李箱塞到床下,自己坐到了靠窗的上铺。
姜晓荷坐在他下铺,脱了鞋,盘腿靠着窗户。
火车启动了,车轮碾过铁轨,发出有节奏的“咔嗒咔嗒”声。
白薇很健谈,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我这次去京城,是看我表姐的,她在纺织厂上班,听说最近厂里效益可好了,分了好些票呢。”
她说着,目光又飘向姜晓荷的挎包。
那是个军绿色的帆布包,上面别着一枚“姜记辣酱厂”的搪瓷徽章,在灯光下泛着暗哑的光。
“姜同志是做什么的?”
姜晓荷笑了笑。
“开厂子的。”
白薇的眼睛亮了。
“哎呀,那可了不得!现在能开厂子的,都是能人啊!”
她凑近了些,声音压低。
“那你们这是去京城……谈生意?”
姜晓荷没接话,只是从包里掏出一包瓜子,慢悠悠嗑起来。
白薇碰了个软钉子,讪讪地笑了笑,转头去跟老教授搭话。
老教授倒是客气,放下报纸,跟她聊了几句。
火车过了两站,天色渐暗。
走廊里传来乘务员的吆喝声。
“晚饭啦!盒饭五毛一份,开水免费!”
白薇起身去接饭盒。
姜晓荷也站起来,正要往外走,陆铮突然伸手,拉住她的袖子。
“别去。”
他的声音很低,只有她能听见。
“我去。”
姜晓荷看着他,眨了眨眼。
“你腿不方便。”
陆铮没说话,只是松开手,靠在铺位上,闭上了眼。
姜晓荷走到门口,正要推门,白薇已经端着两个饭盒回来了。
“姜同志,我帮你带了一份!”
她笑得眉眼弯弯,把饭盒递过来。
姜晓荷接过,道了声谢。
白薇转身,又端起另一个饭盒,递给老教授。
老教授正要接,白薇的手突然一“滑”。
饭盒盖子掀开,一碗滚烫的蛋花汤,直直朝姜晓荷泼了过来。
姜晓荷瞳孔一缩。
下一秒,她整个人被一股大力揽进怀里。
陆铮的胸膛硬得像铁板,手臂紧紧箍着她,后背和手臂挡住了大半汤水。
滚烫的液体浇在他身上,他眉头都没皱一下。
只是眼神,冷得像腊月的冰碴子。
白薇捂着嘴,惊慌失措。
“哎呀,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这手一滑……”
姜晓荷被陆铮放开,她扶着他的胳膊,摸到一片湿热。
她抬起头,看见陆铮的后背衣服被烫出一片水渍,边缘还在冒着热气。
她的心,狠狠揪了一下。
但她没动怒。
她只是转过头,冲着白薇,露出一个甜美的笑容。
“白同志,瞧你这手抖的。”
她顿了顿,声音更轻了。
“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心虚呢?”
白薇的脸色一白。
老教授适时地叹了口气,摘下眼镜,擦了擦镜片。
“唉,这年头啊,人心不古。”
他抬起头,目光在白薇和姜晓荷之间转了一圈,意味深长。
“京城这几年,风云变幻的。有些人家倒了,有些人家起来了。可根基这东西……”
他顿了顿,又戴上眼镜。
“不是说倒,就能倒干净的。”
白薇的手指攥紧了饭盒,指节都泛了白。
她勉强笑了笑,转身坐回自己的铺位,低头扒拉起饭来。
姜晓荷扶着陆铮坐下,从包里掏出一块干净的帕子,小心翼翼给他擦后背。
“疼吗?”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心疼。
陆铮摇头。
“皮外伤。”
姜晓荷咬了咬唇,没再说话。
夜深了。
包厢里熄了灯,只剩窗外偶尔掠过的月光,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姜晓荷躺在下铺,闭着眼,呼吸绵长。
她听见,对铺的白薇翻了个身。
然后是窸窸窣窣的声音。
姜晓荷的睫毛颤了颤,眼皮却纹丝不动。
她听见,白薇悄无声息地起身,光脚踩在地毯上,发出极轻的“唰唰”声。
然后是金属碰撞的细微响动。
姜晓荷透过眼缝,看见白薇蹲在床下,手里拿着一根细铁丝,正在撬他们的行李箱锁。
她的动作很熟练,显然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
姜晓荷的心跳得飞快,手指悄悄摸向枕头下。
那里,藏着陆铮给她的黄铜哨子。
就在这时——
一道低沉冰冷的声音,突然在黑暗中响起。
“白小姐。”
陆铮的声音在狭小的包厢里响起。
“半夜不睡,是在找什么东西?”
白薇的身体僵了一下。
陆铮继续说,声音更冷了。
“需要我帮你打开吗?”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弧度。
“我只是好奇……”
“赵家的人,什么时候沦落到做这种偷鸡摸狗的勾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