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川河的水汽顺着官道蔓延到青州城下时,李砚的靴底已经结了层薄冰。他勒住缰绳,望着那道灰黑色的城墙——墙砖缝里嵌着枯黄的茅草,垛口后隐约有盔缨晃动,却听不到半点守城士兵的吆喝,整座城像只蛰伏的老兽,透着股说不出的死寂。
“先生,城门口……”孙六的声音带着迟疑,少年举着马鞭指向城墙下,手指冻得发红。
李砚早已看见。城墙与官道之间的空地上,挤满了裹着破絮的流民,像被潮水冲上岸的败叶。他们大多蜷缩在寒风里,有的用冻裂的手抠着城墙根的泥土,有的怀里揣着枯枝,试图点燃却只冒出呛人的黑烟。几个守城士兵背对着城门,横握长矛组成一道人墙,矛尖斜指地面,将流民的哀求与哭喊都挡在外面。
“这青州城,不对劲。”马五咂了咂缺牙的嘴,他勒马凑近李砚,呼出的白气在胡子上凝成霜,“按说咱们是王府征粮队,就算不敲锣打鼓迎接,也该敞开城门,怎么反倒把流民堵得这么死?”
李砚没接话,目光落在流民群里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身上。那妇人怀里的孩子约莫三四岁,小脸冻得发紫,正张着干裂的嘴无声地哭,妇人用皴裂的手一遍遍抹着孩子脸上的泪水,自己的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孩子枯黄的头发上。
“刘三,带两个人去探探。”李砚终于开口,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问清守城的是谁,为何拦着流民,还有……咱们的路,他们打算怎么‘请’。”
刘三应声拨转马头,左眉的伤疤在晨光里泛着青黑。他带了两个骑兵,慢悠悠地走向城门,离着十步远就被士兵喝住:“站住!干什么的?”
“靖安王府征粮队。”刘三举起腰间的铜牌,声音不大却够清楚,“奉王爷令,前来青州征粮,叫你们管事的出来回话。”
守城士兵们交换了个眼神,为首的是个满脸横肉的队正,他斜眼瞟了瞟远处的粮车和骑兵,嘴角撇出个嘲讽的笑:“征粮队?有王爷手谕吗?”
“令牌在此,还不够?”刘三皱眉,这是他们一路走来头回被问要手谕。
“令牌?”队正嗤笑一声,用矛杆敲了敲自己的头盔,“上个月刚抓了伙冒充王府亲兵的骗子,也揣着这么块破牌子。没有手谕,谁知道你们是真征粮还是假劫城?”
刘三的脸沉了下来:“你知道耽误王爷的差事是什么罪吗?”
“罪?”队正把长矛往地上一顿,震起几片冻土,“太守大人有令,青州地界,只认手谕和太守印信。别说你个带牌的,就是……”他故意顿了顿,瞥向李砚的方向,“……就是什么李先生来了,也得按规矩来。”
这话显然是故意说给李砚听的。马五当即就火了,拔刀就要冲上去,被李砚一把按住:“急什么。”
李砚催马上前,身后的骑兵和辅兵也跟着挪动,三百多人的队伍在空地上铺开,甲叶摩擦声和马蹄声混在一起,竟让城门口的风都停了半分。流民们察觉到动静,纷纷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透出点微光,像看到了救命稻草。
“我是李砚。”李砚在离城门五步远的地方停下,目光扫过那个队正,“手谕在路上被周明的人劫了,只剩令牌为证。但征粮是王爷亲令,耽误了前线军需,你和你身后的太守,担待得起吗?”
队正的脸色僵了僵,显然“周明”和“王爷亲令”戳中了他的软肋,但他还是梗着脖子:“没……没有手谕,就是不行。太守大人说了,近来流民里混了炎国细作,乱开门要掉脑袋的!”
“细作?”李砚看向那群冻得瑟瑟发抖的流民,突然笑了,笑声被风扯得很干,“你觉得这些连口热粥都喝不上的人,能是细作?”他突然提高声音,对着流民群喊道,“你们谁是炎国来的?站出来,我赏他一斗米!”
流民们一片死寂,只有那个抱孩子的妇人瑟缩了一下,把孩子抱得更紧了。
队正的脸涨成了猪肝色,他没想到李砚会来这么一手,急得用矛杆指着李砚:“你……你别胡搅蛮缠!反正没手谕,就是不准进!”
“好一个‘不准进’。”李砚的声音冷了下来,他翻身下马,径直走向城门,“那我倒要问问,青州城是靖安王的城,还是你这队正的城?王爷的兵在青川河流血,青州的粮食却要烂在仓里,连城门都不让王府的人进?”
他走得极慢,每一步都踩在冻土上,发出“咯吱”的轻响。守城士兵们的长矛不自觉地抬了起来,却被李砚的眼神逼得连连后退。那眼神里没有怒,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冷,像在看一群挡路的石头。
“先生!”孙六也跟着下马,握紧了背上的短斧,辅兵们纷纷卸粮车的插销,手按在农具柄上,气氛瞬间绷紧。
就在这时,城门“吱呀”开了道缝,一个穿着青布袍的小吏探出头,对着队正低声说了几句。队正听完,脸色变了又变,最终不情不愿地对李砚拱了拱手:“太守大人有令……可以让您和王主事带亲卫进城,但……”他指了指后面的辅兵和粮车,“这些人,还有东西,得留在城外。”
“凭什么?”马五第一个炸了,“我们一路护着粮食过来,凭什么不让进?”
“规矩!”队正硬邦邦地顶回来,“太守说了,城里粮仓紧张,容不下这么多人马,粮食也得等查验过了再说。”
李砚看向那道门缝里的小吏,对方缩着脖子,眼神躲闪。他心里明镜似的——这哪是查验,分明是想把他们拆成两截,城里要是动了手,城外的人连个照应都没有。
“王奎,你怎么看?”李砚突然转头问被两个骑兵看押的王奎。
王奎被冻得脸色发白,闻言连忙点头哈腰:“李先生,我看……太守也是按规矩办事,咱们先进城再说嘛,总不能真僵着耽误了征粮……”他偷偷瞟了眼队正,眼神里藏着点说不清的默契。
李砚没理他,只是对刘三说:“你带五十个辅兵守着粮车,把流民里能动的都组织起来,让他们帮忙看着,管顿热粥。”又对马五说,“你带三十人,守在城门口,谁也不准随便进出,尤其是……”他瞥了眼王奎,“……‘自己人’。”
马五和刘三对视一眼,都明白了李砚的意思,齐声应道:“明白!”
李砚最后看了眼城外的流民,那个抱孩子的妇人正眼巴巴地望着他,嘴唇翕动着,像是在说“求求你”。他深吸一口气,转身对孙六道:“走。”
孙六紧随其后,手始终没离开斧柄。王奎被两个亲卫夹在中间,脚步踉跄地跟着,路过队正时,两人飞快地交换了个眼神,被李砚用余光逮了个正着。
城门在身后缓缓关上,发出沉闷的“哐当”声,像一口棺材盖落了锁。
李砚抬头打量着青州城的街道。青石板路坑坑洼洼,两旁的店铺大多关着门,只有几家粮铺开着,门楣上挂着“米五两一石”的木牌,比王都的价钱贵了足足十倍。偶尔有行人路过,都低着头匆匆快走,像怕踩了地上的影子。
“李先生,您看这……”王奎假惺惺地开口,“我说太守有难处吧,这粮价……”
李砚没理他,目光被街角一个蜷缩的老汉吸引。那老汉面前摆着个破碗,里面空空如也,他正用冻僵的手捡地上的碎米,每捡到一粒就飞快地塞进嘴里。
“孙六。”李砚停下脚步,从怀里掏出块干粮,“去给老人家。”
孙六刚走过去,就被粮铺里冲出来的伙计推开:“干什么的?这是柳大户的地界,不准要饭!”伙计穿着厚实的棉袄,推搡孙六时毫不留情,眼神里满是嫌恶。
孙六踉跄了一下,正要发作,被李砚按住。李砚看着那个伙计,又看了看粮铺门楣上的“柳记”招牌,突然笑了:“柳大户?青州最大的粮商?”
伙计梗着脖子:“是又怎么样?我们家老爷跟太守大人是故交,你想找茬?”
“不找茬。”李砚拍了拍伙计的肩膀,力道不大却让对方踉跄了一下,“只是想问问,柳大户的粮仓,还够不够装下全城的粮食。”
伙计的脸瞬间白了,张了张嘴没说出话,转身就钻进了粮铺,“哐当”一声关上了门。
王奎在旁边看得眼皮直跳,凑过来低声说:“李先生,柳大户不好惹,他……”
“我知道。”李砚打断他,目光扫过街道尽头那座气派的宅院——朱漆大门,铜环兽首,门楣上挂着“柳府”的匾额,门口还站着两个佩刀的家丁,“他就是咱们要找的人。”
孙六把干粮塞给老汉,跑回来说:“先生,这柳大户肯定有问题,粮铺卖这么贵,他府里却……”
“不止有问题。”李砚望着柳府的方向,声音冷得像结了冰,“他和太守,还有门口那个队正,甚至……”他瞥了眼王奎,“……某些想拖垮咱们的人,怕是早就串好了。”
王奎的脸猛地一抖,慌忙低下头:“李先生说笑了,我……我怎么会……”
“是不是说笑,很快就知道了。”李砚不再看他,径直走向太守府的方向,“先去会会那位‘染病’的太守。”
街道两旁的风更冷了,卷起地上的枯叶,打着旋儿掠过李砚的靴底。他知道,这座看似死寂的青州城,藏着比黑风口峡谷更凶险的陷阱——没有刀光剑影,却能让他们的征粮队寸步难行,让城外的流民活活饿死。
但他更知道,城门缝里那些流民的眼睛,朱漆大门后藏着的粮食,还有自己腰间那卷被汗水浸软的《非战策》,都在逼着他往前走。
不进,就是死。进,才有一线生机。
他回头望了眼紧闭的城门,仿佛能看到城外刘三和马五警惕的身影,看到那个抱孩子的妇人期盼的眼神。
“走。”李砚再次开口,声音里没了半分犹豫。
这青州城的门,他不仅要进,还要带着粮食,带着城外的希望,堂堂正正地走出去。至于那些藏在暗处的算计,就让他们尽管来试试——他手里的不仅是王府令牌,还有比阴谋更锋利的东西,那是绝境里求生的勇气,是百姓对活下去的渴望。
这些,恰恰是周明和他的同党们,永远不会懂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