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影摇红,酒过三巡,原本矜持的宾客们渐渐放开了声量。一位满脸通红的中年男人喊道:“要我说,朝廷早该废除六曹!”
身旁好友附和:“正是!政出多门,徒耗国力。不如效大燧旧制,还政于演化司!”
“荒谬!”有人站起来争执:“若无蛊神庇佑,何来我大景国运绵长?当务之急该当祭祀蛊神,炼制蛊卒,先平定境内叛军才是正理!”
“纵使平定叛乱,可如今天灾不断,粮价飞涨,民不聊生,种种乱象岂能根除?唯有演化司大数师,方能推演出治国良策。”
“都给我闭嘴!当今天下太平,粮贱民安。再敢妄议朝政——”梅任兴突然站起来道,他指向祝夜山:“祝司长便将尔等都押回奉天司审问!”
祝夜山低下头,瞧都不瞧他一眼。
梅任兴面色顿时铁青。
慕容翰适时举杯:“总执事,婚宴非议政之所。”
钟离宇笑着打圆场:“说得对,诸位尽兴饮酒便是。”
李逋静静听着,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酒杯。望着杯中价比黄金的葡萄酿,案几上摆着足以抵农户几年收成的珍馐美味,只觉十分讽刺。
众宾客看在慕容翰的面子上,不与梅任兴计较。
可谁想梅任兴见无人应和,愈发张狂,竟踉跄着走到厅中,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我梅任兴生是大景的臣,死是大景的鬼!太后千岁千千岁!”
席间众人面面相觑,钟离宇上前搀扶:“梅执事,您醉了。”
梅任兴一把甩开钟离宇:“去你娘的!老子是总执事!”
慕容翰眉头微皱,酒杯掷出,只听一声脆响,梅任兴整个人飞出厅门,重重摔在院中。
李逋在旁,根本没看清慕容翰如何出手。
这一击打得梅任兴酒醒大半,他捂着肚子,本打算离开,走了两步,又灰溜溜地爬回厅内,缩在末席不敢再言。
慕容翰环视众人,拱手道:“有臭虫出没,扫诸位雅兴。”
这时,恰好慕容杰赶来,慕容翰道:“潜霄,还不快给各位叔伯敬酒。”
慕容杰捧起酒壶,向各席敬酒,众宾客纷纷起身恭维。
梅任兴眼珠飞转,全然忘记方才受到的侮辱,挤上前去,谄笑道:“慕容公子年少有为,听闻边锋堂副司长一职已是囊中之物?”
此言一出,席间顿时静下来,众人神色各异。
慕容杰笑而不答,伏低身子和梅任兴碰杯:“都是为朝廷效力,以后还要多多依仗总执事。”
梅任兴受宠若惊,顿时乐开了花。
慕容杰行至柳方白席前,举杯一饮而尽:“多谢小司主赏脸。”
柳方白神色淡漠:“不敢当。”
慕容杰转过身,含笑的目光扫过李逋,停留一瞬,如夜枭盯住猎物前的刹那静谧。
“顾小司主藏得真深。”慕容杰走到李逋面前,酒杯还没举起来,就听外突然传来一阵怪叫声。
慕容杰喝问管家:“出什么事了?”
管家跑出去查看:“回公子,礼堆中有两只王八正在中撕咬那只梅大人送的百年山参!”
席间有人起哄道:“马屁拍到龟背上——活该。”
梅任兴僵着脸,只得赔笑。
慕容杰却沉下脸:“胡说!哪来的王八?”
管家战战兢兢呈上礼单:“是有人送的贺礼。”
席间宾客喊道:“是哪个酸文人送的,快念出来听听?”
管家一字一顿的朗声读道:“奉天司李逋,敬献野生活王八一对!”
钟离宇捧腹大笑,道:“祝司长,咱们奉天司何时收了这么个寒酸的司卫?快让我见见!”他抹着笑出的眼泪:“莫不是想改换门庭,才来拍马屁?一个司卫竟穷酸至此,哈哈哈哈?”
满堂宾客跟着哄笑,却见祝夜山放下酒杯,冷眼扫视。
众人笑声戛然而止,钟离宇喉结却不受控制地滚动,似乎也意识到不对。
李逋站起身:“让钟司长见笑。那两只王八是我送的,一只市价五两,两只便是庄户三年的嚼用,实在算不上便宜。”
钟离宇端起酒杯,讪讪一笑:“是老夫胡言,小司主莫怪。”
慕容杰道:“下人们粗浅,不识野宝,我在这里替他们向小司主赔罪。”言罢,上前为李逋斟满酒杯。
李逋见慕容杰转性,有些诧异。
慕容杰忽然压低声音道:“其实在下一直仰慕小司主风骨,今日更觉投缘。”他从怀中掏出一方手帕,帕子展开,里面赫然是一枚青铜簪。
李逋哪能不认识此物,这青铜簪正是当初孙家五祖爷为他和孙洛川炼制的订婚之物。
“此乃我爱人所赠定情之物。”慕容杰将簪子推到李逋面前:“由太初道金所制,今日便转赠小司主,聊表心意。”
堂内窃窃私语,‘太初道金’四个字,许多人都没听过。
慕容翰拍案道:“胡闹,小司主何等身份。”
李逋心念一动,青鸾簪飞入手心:“谢慕容兄赠礼。”
慕容杰本以为拿出此物,会让李逋失态、发怒,却不料他神色冷淡,似乎并不在意。
“难得小司主看上。”
慕容杰拍拍手,下人将两只活王八提过来:“今日在下大婚,小司主肯来就是最大的贺礼,这两只野宝太补,还是小司主自己留着吃吧。”
祝夜山冷笑道:“赠而不受,明异志也。”
慕容翰道:“夜山将军言重,小辈的事就让他们去闹,咱们喝酒看戏就好。”
论实力,慕容翰身为十一转蛊修,奉天司也只有司主顾九川能压住他一头。而论资历,慕容翰当将军的时候,祝夜山才是一个千夫长。
祝夜山叹口气,也不好再说什么。
见此,李逋咧嘴一笑,接过两只活王八:“那就多谢了,我身体不适,告辞。”
慕容杰冲着他的背影高声道:“小司主,春宵一刻值千金,恕我不能远送!”
李逋离开慕容府时,天色已深。
闷热的空气黏在皮肤上,仿佛连呼吸都变得滞重。他在河岸的柳树下席地而坐,将绳子解开,把两只王八扔入水中。
山君从他肩膀上跳下:“李娃子,你没事吧?”
李逋摇摇头,手不自觉的拂过草丛,激起无数萤火虫。
这时,东方天际突然划过一道闪电,紧接着雷声轰鸣。雨来得又急又猛,豆大的雨点砸在河面上,溅起无数水花。
李逋没有躲避,任由雨水浸透衣衫。
山君问:“干嘛不开心?”
李逋道:“没有。”
山君道:“什么事?说出来本大王帮你参详参详。”
李逋沉默良久,问:“你觉得我跟孙洛川算好朋友吗?”
山君一愣,道:“当然,她可是不止一次救过你的命。”
李逋哑然失笑,突然心中好像又明悟什么。
恰好阵雨停歇,云散雾消,月儿显露。若用一首诗形容他现在的心情,定是: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
他站起身,冲着河面大喊:“一命之恩重如山,一世之情轻如尘。吾舍轻尘而报重山,心亦安然,心亦安然!!!”
运转炎髓蛊虫,烘干湿透的衣服,李逋迈步往演化司走去。
回去的路上,李逋思考该如何处理这段感情,不巧刚到门口,迎面撞见孙洛川。他下意识将握着青鸾簪的手背到身后,却还是被孙洛川的目光捕捉到。
“手里拿的什么?”孙洛川撩起鬓边的碎发。
“没什么。”
“给我看看!”孙洛川掰开他的手掌,在看到青鸾簪的瞬间,她神色慌乱与错愕。
“你怎么这么不小心,把簪子丢了?”见她不说话,李逋打起哈哈:“幸好,我在河边捡到,不然等回家,五祖爷知道会责怪咱们俩的。”
孙洛川看向李逋,泛红的泪眼,挤出一抹笑容:“我,我想吃百花酥。”
“嗯——好,我这就去买。”李逋嘱咐道:“一定要等我回来。”
孙洛川点点头,呆呆望着月光下他长长影子消失在小巷尽头。
李逋一路飞奔来至东市,用铁尺撬开点心铺子的门闩,用油纸包好百花酥、蜜云片等五样点心,在柜台上放下双倍银钱。
可他赶回来时,屋内空荡荡的,已不见孙洛川的身影。只有桌上摆着那盏妴胡陶灯和一具灵藕替身。
“她走了。”崇知真人走进来。
“为什么?”李逋不解。
“感情的事,谁说的清。”崇知真人拿出一封信:“这是孙洛川写给你的。”
李逋打开信:
自与君相识,承蒙错爱,然妾心匪石,不可转也。昔日婚约,不过先辈之命,非出本心。君心似流水,妾意如孤云。流水终东去,孤云自西沉。
妾此生所慕,唯慕容杰一人而已。纵使君千般情深,万般义重,亦难撼此心。
婚书一纸,不过虚文,今日焚之,了断前尘。
今既明了情之所钟,不敢再误君终身。只愿从此,妾与君:山水不相逢,莫道彼此长与短。
若他日偶遇,亦请视作陌路,勿复相认。
洛川绝笔
信笺末尾泪痕晕染,却又被狠狠撕去,只余一道折痕。
信笺在李逋的手中燃烧,化作灰烬飘散,那一刻,天空下起黑色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