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云驿的日子,在看似平静的修炼与阅读中悄然流逝。
林弈每日往返于洞府与经籍分廊之间,身心沉浸于这片知识的汪洋与墟荒特有的苍茫氛围之中。
他与守洞人公输久的关系变得微妙起来。公输久依旧脾气古怪,言语刻薄,但对林弈提出的那些“离经叛道”的问题,回应渐渐多了起来。
有时是冷嘲热讽中的点拨,有时是看似随手甩过的一卷相关古籍,有时甚至会陷入长时间的沉默,然后吐出一两个关键音节,引得林弈深思数日。
林弈能感觉到,这位看似冷漠的怪儒,内心深处似乎藏着极大的疲惫与某种未竟的执念,与这流云驿、与这满洞的残篇断简一样,仿佛都在等待着什么。
这一日,林弈正对着一卷论述“灵识化形”的残破玉简苦思。
其中提到上古大能可将灵识凝练如实物,甚至短暂离体攻敌或探查,玄妙非常,但法门早已失传,只剩猜想。
他尝试调动灵识,却只能让其更加凝聚感知,远达不到“化形”的地步。皇极内火在丹田微微跳动,似乎与之有所呼应,却又隔着一层朦胧的纱。
“灵识虚无,欲要化形,需有‘凭依’,或极致的‘念’。空想无用。”
公输久的声音冷不丁响起,他正擦拭着一块沾满泥污的石板,头也不抬。
“凭依?念?”林弈若有所悟。他想到了青鸾玉佩,那玉佩似乎就能承载并增幅他的灵识感应。但外物终非正途。那“念”又是什么?
正当他沉思时,怀中所藏的那枚得自墨衡的、用于紧急联络的淡金色玉符,忽然散发出一阵温润却急促的波动。
林弈心中一紧,立刻起身,对公输久道:“先生,晚辈有些急事,今日先行告退。”
公输久挥挥手,示意他自便,注意力全在那块石板上,仿佛刚才什么都没说。
林弈快步回到自家洞府,激发防护阵法,这才取出那枚波动不休的玉符。
灵识沉入其中,眼前并非出现墨衡的身影,而是浮现出一行行由光影构成的细小文字,如同墨衡在他面前亲手书写:
“林弈,见字如面。流云驿风物,可还适应?公输先生学问精深,性情虽狷介,然心念苍生,汝当以师礼敬之,必有所获。”
字迹从容,开头竟是寻常的问候与叮嘱,让林弈焦灼的心情稍稍平复。
“近日偶得闲暇,推算天时,察觉流云驿东南三千里外,黑风壑深处,似有异动与汝之命格隐隐牵缠。旧物躁动,非吉兆,恐是当年未尽之余波,或引宵小瞩目。”
林弈心中一震,墨衡先生竟连他获得那青鸾残碑线索、乃至对黑风壑东古祭坛产生兴趣都似乎有所预料?这份推演之能,当真深不可测。
而他称其为“未尽之余波”,更显其知情之深。
“世间风波,起于青萍之末,终成滔天之势。玉京之谋,非止于一城一地,其志在重启灾劫,颠倒乾坤。彼辈视皇血为钥,视万民为薪,然天道循环,岂无变数?汝之存在,便是那变数之初。”
文字至此,墨衡的语气依旧平和,却透出一股沉甸甸的责任感与期望。他没有强迫,只是在陈述,在引导。
“然变数微渺,需精心护持,方能星火燎原。遇事当明心而定,谋而后动。墟荒虽险,亦藏大机缘;人心虽诡,亦有同道者。可留意驿中‘听雨楼’主人,彼或能助汝解惑。”
“修行之道,一张一弛。勿因外务荒废自身砥砺。《崩岳》刚猛,然刚不可久,柔方能远。可尝试将灵识之‘柔’与洞察,融入力量之‘刚’与爆发,或能另辟蹊径。”
“皇血非凡力,中和狂暴,乃其本初,然阴阳互济,方为大道。内火煅灵识,亦是一途,慎思之。”
这番指点,恰到好处地解决了林弈近日关于灵识化形与力量掌控的困惑,甚至为他指明了将灵识与《崩岳》结合、以内火淬炼灵识的方向!仿佛墨衡就一直在他身边,默默关注着他的每一步成长。
林弈仿佛能看到那位青衫文士,于某处静谧之地,从容写下这些文字,眉眼间带着温和与些许不易察觉的疲惫。
最后,字迹略微加深,速度稍缓:
“前路多艰,然心灯不泯,便可照破山河万朵。无需念我,各行其道,各尽其责。若遇……不可抗之力,可捏碎此符,或能挡得一劫。”
“珍重。”
字迹到此戛然而止,玉符上的光华渐渐敛去,恢复平静。
洞府内寂静无声,只有林弈略显急促的呼吸。他握着那枚尚存余温的玉符,久久无言。
墨衡先生没有现身,甚至没有直接告诉他该怎么做,只是如春风化雨般,给予提示、指点方向、解开疑惑,并告诉他前路艰难,但亦有同道,最后,还留下了一份沉甸甸的护身之念。
这种守护,不是将他庇护于羽翼之下,而是期望他能独自成长,变得足够强大,去面对那必将到来的风暴。甚至……那句“各行其道,各尽其责”,隐隐透露出墨衡自身,似乎也肩负着某种极大的责任与危险,已在赴死之途。
林弈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有感激,有崇敬,有紧迫感,更有一种不愿辜负这份期望的决意。
“心灯不泯,照破山河……”他喃喃自语,眼神逐渐变得坚定。
他将玉符小心收起。墨衡先生指引的“听雨楼”,他要去探一探。关于黑风壑东的古祭坛,他也要去做更充分的准备。
而首先,便是尝试将灵识融入《崩岳》,以内火淬炼灵识!
他盘膝坐下,心神沉入丹田那缕皇极内火之中,引导着它,不再仅仅是温养经脉,而是缓缓上升,尝试去煅烧、淬炼那无形无质的灵识之力。
初时极为痛苦,如同引火焚神,但他谨守“明心境”,以莫大毅力掌控着内火的强度,谨记“中和”之本,不断调整。
同时,他回忆着施展《崩岳》时力量的爆发与凝聚,尝试分出一缕灵识,如同操控无形之手,去细微地引导、压缩那股磅礴之力,追求在爆发中蕴含更精妙的控制。
这个过程艰难而缓慢,每一次尝试都伴随着巨大的消耗与风险。
但林弈心志坚毅,又有墨衡指明方向,竟是硬生生扛了下来,一点点地摸索着前行。
洞外,流云驿依旧喧嚣与寂静并存,暗流涌动。
洞内,少年心灯渐亮,于无声处,听着惊蛰雷鸣的前奏。他知道,墨衡先生所说的“风波”,或许很快就要来了。而他必须尽快拥有足以自保、乃至破局的力量。
墨衡如同远方的灯塔,光芒温和却坚定地照耀着他的航路,而林弈这艘小船,正鼓足风帆,奋力向着那光指引的方向,也是风暴所在的方向,破浪前行。
他们彼此影响,一个在付出中看到了希望与传承,一个在接纳中坚定了道心与责任。这份师徒之情,深埋于乱世之下,却愈发显得珍贵而悲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