帅帐内,死寂被北疆烽火急报撕得粉碎。染血的铜管被项崮笙重重拍在案上,檀木桌面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烧红的烙铁,死死钉在脸色煞白的韩承嗣和惊疑不定的岳峙身上,咆哮如受伤雄狮:“杀蛮族?还是查本王的罪?”
铁鹞的手已按在狼牙棒柄,凿子的巨盾微微前倾,毒牙袖中滑落几颗乌黑药丸,夜枭的身影无声融入帐角阴影,哑奴则如磐石般立于项崮笙侧后,冰冷的目光锁定了岳峙按刀的手。空气紧绷如满弓之弦,只待一声令下,便是血溅五步。
“父王息怒。”
一个清越而略显稚嫩的声音,如同冰泉击玉,突兀地打破了这剑拔弩张的杀伐之气。帅帐侧门帘幕轻启,在石头阿苏气息沉凝护持下,一道略显单薄的身影缓缓步入。
项易。
一身素净的月白锦袍,衬得他大病初愈的面色愈发苍白,甚至带着一丝久不见阳光的透明感。唇色淡得近乎没有血色,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那不再是孩童的天真懵懂,而是如同深潭寒星,淬炼过生死剧毒后沉淀下来的、洞察世情的冰冷与睿智。他步履有些虚浮,右手被一名须发皆白、目光锐利如鹰的老者秦无咎稳稳搀扶着,左手则轻轻按在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细微的压抑,显然余毒未清,身体远未复原。
他的出现,让帐内所有人,包括项崮笙,都瞬间怔住,韩承嗣眼中精光爆闪,岳峙更是眉头紧锁,满是惊疑与审视——一个十二岁的病弱少年,此刻踏入这血腥杀伐的帅帐,意欲何为?
项易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帐内众人,在父亲项崮笙布满血丝、隐含担忧与暴怒的眼眸上停留一瞬,随即转向韩承嗣与岳峙,微微颔首,姿态从容不迫,声音虽弱,却清晰无比:“韩大人,岳指挥使,父王重伤未愈,乍闻北疆烽烟,忧心如焚,言辞或有冲撞,还望海涵。” 他语速平缓,带着世家子弟特有的矜持与教养,却无半分怯懦。
韩承嗣迅速压下心中惊涛,脸上重新堆起那副温煦得体的笑容,拱手道:“世子言重了。王爷忠勇为国,心系边关,下官感佩。只是…”
他话锋一转,目光扫过案上那封染血的密信残片,意有所指,“军情如火,逆贼通敌之线索亦在此间,两事皆关乎国本,不可偏废啊。下官奉旨彻查,职责所在,还请世子体谅。”
他这话绵里藏针,既点出军情紧急,更强调自己查案的正当性,试图将压力转嫁给这看似孱弱的少年。
项易苍白的面容上没有任何波动,他轻轻咳嗽一声,秦无咎立刻递上一方素帕。项易接过,掩口片刻,才缓缓放下,眼神却愈发清亮锐利。他看向韩承嗣,声音依旧平静:“韩大人奉旨查案,天经地义。父王坐镇南疆,御寇安民,更是本分。两事并行不悖,何来偏废之说?”
他微微侧头,目光落在夜枭身上:“夜枭统领。”
“属下在。” 夜枭无声上前一步。
“北疆狼骑破关,军情确否?狼骑兵力几何?主将何人?破关路径?目下动向如何?” 项易语速不急不缓,一连串问题却精准无比,直指军情核心要害,完全是军中宿将的口吻,丝毫不见少年人的慌乱。
夜枭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沉声回禀:“回世子,军情千真万确。狼牙箭为狼突部秃鹫亲卫特有。信使所携血羽令,乃鬼哭隘守将石柱校尉贴身信物,见令如见人。据此推断,隘口失守为真,狼骑主将为阿史那斤,狼突可汗亲弟,悍勇狡诈,素有草原秃鹫之称。所率确为三千本部狼骑精锐,一人双马,轻甲弯刀,来去如风。破关路径为鬼哭隘西侧一线天险道,此道狭窄,素不为重防,石校尉恐是措手不及。狼骑破关后,未攻掠沿途村镇,马衔枚蹄裹布,沿落鹰峡疾驰南下,其目标…直指我军大营。”
项易静静听完,微微颔首,目光转向玄稷:“玄稷先生,落鹰峡距我大营,快马需多久?”
“急行军,一日夜可至!” 玄稷沉声回答,眼中忧色凝重。
“一日夜…” 项易低声重复,苍白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秦无咎搀扶他的手臂,似乎在飞速计算。帐内落针可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病弱少年身上,等待着他的决断。
韩承嗣眼中闪过一丝不耐,正欲开口催促,项易却忽然抬头,目光清澈而坚定地看向他:“韩大人。”
“世子请讲。” 韩承嗣耐着性子。
“大人奉旨查案,职责重大。然军情如火,瞬息万变。阿史那斤三千狼骑精锐,目标明确,直扑我大营。此獠凶悍,若任其长驱直入,大营危殆,南疆震动,届时莫说查案,便是大人与岳指挥使安危,恐亦难保。” 项易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敲在韩承嗣心头,“父王重伤,不宜亲征。营中诸将,各有职司,需固守营盘,以防不测。”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脸色阴晴不定的岳峙,最后落回韩承嗣脸上,缓缓道:“为今之计,唯有请韩大人…暂以钦差之尊,代行监军之职。岳指挥使及所率三百金鳞卫,乃天子亲军,精锐无匹,正可充作先锋。即刻拔营,星夜兼程,前出落鹰峡咽喉鹰嘴岩设伏,迟滞狼骑锋芒,为我大营调兵遣将、加固防务…赢得时间。”
此言一出,满帐皆惊!
韩承嗣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如同戴了一张拙劣的面具,他万万没想到,这看似病弱的少年世子,竟敢将钦差架到火上烤。更敢直接调动殿前司的金鳞卫去当炮灰前锋,岳峙更是勃然色变,豹眼圆睁,按刀的手青筋暴起:“黄口小儿,安敢妄议军机,金鳞卫乃天子亲军,拱卫京畿。岂可轻动于这穷山恶水之地,为你等地方军伍做先锋挡箭?”
项易面对岳峙的咆哮,面色丝毫不变,只是那双寒星般的眸子,冷冷地迎上岳峙几乎喷火的目光,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岳指挥使此言差矣。金鳞卫拱卫天子,乃护国安邦之重器。如今蛮族破关,屠刀直指南疆腹地,威胁大周疆土,此非国事,非军机?天子亲军,值此危难之际,不正该挺身而出,为国守土,为民御寇?莫非…金鳞卫之刀,只敢在自家营盘耀武扬威,却见不得蛮族的血?”
他语速陡然加快,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锐气与锋芒:“父王浴血奋战,斩叛逆于辕门,证据确凿。此案卷宗,韩大人已接手详查,而此刻,真正的蛮族屠刀已至。韩大人身为钦差,代天巡狩,岳指挥使身为天子亲军将领,值此社稷危难、边关告急之际,不挺身而出,执戈卫国,反而在此纠缠细枝末节,质疑主帅,贻误战机。此等行径,本世子倒要问问韩大人、岳指挥使,你们奉的,究竟是朝廷法度,还是…别有用心之人拖延时间、坐视南疆糜烂的乱命?”
字字诛心,句句如刀!
项易最后一句“别有用心之人拖延时间、坐视南疆糜烂的乱命”,更是如同一柄重锤,狠狠砸在韩承嗣的心坎上。他脸色瞬间由白转青,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项易这是将贻误军机、坐视国土沦丧的滔天大罪,直接扣在了他们头上,若他们再敢推诿,一旦狼骑真造成重大损失,这罪名足以让他们万劫不复。更可怕的是,项易点出了乱命,这几乎是在明指他们背后之人。
“你…你…” 岳峙被项易一番话噎得面红耳赤,手指着项易,气得浑身发抖,却一时找不到言辞反驳。金鳞卫的荣耀与职责,被项易死死扣住,让他进退维谷。
韩承嗣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他知道,此刻再纠缠密信已是下下之策,这少年世子用军情和国之大义,逼得他不得不表态,他脸上挤出一个极其难看的笑容,声音干涩:“世子…言重了,为国御寇,乃臣子本分,下官…愿以钦差之身,行监军之责,岳指挥使。”
岳峙猛地看向韩承嗣,眼中充满不甘与愤怒。
“军情紧急,即刻点齐金鳞卫,随本官…驰援鹰嘴岩。” 韩承嗣几乎是咬着牙下达命令,他知道,这一步踏出,便是彻底被项易拖入了南疆的战局泥潭,再难轻易抽身。
“韩大人!” 岳峙低吼。
“这是军令。” 韩承嗣眼神凌厉地瞪了岳峙一眼,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岳峙胸膛剧烈起伏,死死盯着神色平静的项易,又看了看面沉如水的项崮笙,最终狠狠一跺脚,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末将…遵令。” 转身大步冲出帅帐,怒吼声远远传来:“金鳞卫,披甲,上马,随本将…杀蛮子。”
韩承嗣也再无颜面停留,对着项崮笙和项易草草一拱手:“下官…先行一步!” 便匆匆离去,背影带着几分仓惶。
帅帐内,凝重的气氛为之一松,却又被北疆的烽烟笼罩上更深沉的肃杀。
项崮笙看着儿子苍白却坚毅的侧脸,眼中翻腾着复杂的光芒——欣慰、骄傲,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心疼。他缓缓坐回主位,声音低沉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力量:“易儿…”
项易轻轻摇头,示意父亲不必多言。他挣脱秦无咎的搀扶,虽然身体微微晃了一下,却倔强地站直。他目光扫过帐内诸将,声音清朗,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父王,诸位叔伯,韩承嗣与金鳞卫虽被支开,然狼骑之危未解。鹰嘴岩地势虽险,然金鳞卫骄横,岳峙莽撞,未必能阻阿史那斤多久。我大营,需做万全之备。”
“铁鹞统领!”
“末将在!” 铁鹞踏前一步,声如洪钟。
“命你率铁壁营本部一千五百重甲步卒,携强弩三百具,地火油罐五百,即刻开拔,星夜赶往鹰嘴岩后方三里断龙脊。依山势,立拒马、陷坑、车城。务必构筑第二道坚垒,若金鳞卫溃退,你部便是最后的闸门!阿史那斤若敢冲阵…给本世子用弩箭、火油…把他那三千狼骑…烧成焦炭。”
“得令。” 铁鹞眼中凶光四射,狞笑着领命而去。
“凿子统领!”
“末将在。” 凿子上前。
“你率磐石甲士八百,加固大营辕门、寨墙,所有弩车、投石机就位,营内水源、粮仓、马厩,增派三倍暗哨,营外三里,广布铁蒺藜、绊马索。挖品字陷马坑,本世子要这大营…固若金汤。”
“遵令!” 凿子沉闷应声,转身大步离去。
“夜枭统领!”
“属下在。”
“你亲率夜眼小队,散入落鹰峡两侧山林!盯死狼骑动向!查清其有无后续援兵!若有机会…” 项易眼中寒光一闪,“实施惊狼之策!袭扰其侧翼,焚其草料,毒其水源!记住,一击即走,不得恋战!本世子要阿史那斤…寝食难安!”
“喏!” 夜枭身形一晃,融入阴影。
“毒牙。”
“属下在。”
“调配瘴疠散、腐筋水,交付夜枭及沿途驿站暗桩!重点照顾狼骑可能的饮水源,另…准备一批见血封喉的淬毒箭簇,交付铁鹞部弩手。”
“桀桀…世子放心,保管让那些狼崽子…欲仙欲死!” 毒牙阴笑着退下。
一道道命令清晰、精准、冷酷,完全不像出自一个十二岁少年之口,倒像是久经沙场、算无遗策的老帅,帐中仅剩的几位将领,包括玄稷在内,看向项易的目光,都充满了深深的震撼与信服。
项易布置完毕,身体已有些摇摇欲坠,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秦无咎急忙上前扶住他。
“父王,”项易看向项崮笙,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却依旧坚定,“营中诸事,有玄稷先生统筹,儿臣暂代父王坐镇中军帅帐。您…需静养。”
项崮笙看着儿子苍白却倔强的脸,心中百感交集。他缓缓起身,走到项易面前,那只曾握破军重戟、染满仇敌之血的大手,轻轻拍了拍项易瘦削的肩膀,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好,吾儿…当心身体。”
在哑奴的护卫下,项崮笙离开了帅帐,将这片即将迎来血雨腥风的战场,交给了自己年仅十二岁、却已初露峥嵘的儿子。
帅帐内,烛火通明。项易在秦无咎的搀扶下,缓缓坐在了主位那张宽大的、铺着虎皮的帅椅之上。椅背高大,几乎将他单薄的身形淹没,但他挺直的脊梁和那双深邃冰冷的眼眸,却赋予了这位置一种难以言喻的威严。
玄稷立于案侧,看着这位在绝境中苏醒、于危局中力挽狂澜的少年世子,眼中充满了复杂的光芒,最终化为深深的敬意。他取过那封染血的密信残片,低声道:“世子,此信…”
项易的目光落在那刺眼的金鳞笺印记和“上命…速除项…”几个字上,苍白的面容没有任何表情,唯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比万载玄冰更冷的寒芒。
“玄稷先生,”项易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洞穿迷雾的彻骨寒意,“将信收好。连同赵元培通敌的所有铁证,誊抄副本,用‘蜂鸟’最高密级,直送…帝都都察院左都御史沈刚峰大人案头,沈大人素有海青天之名,刚直不阿,最恨此等魑魅魍魉。”
玄稷瞳孔微缩:“世子是想…借沈刚峰这把快刀,斩向帝都?”
“不全是。”项易微微摇头,手指无意识地抚过胸口,那里似乎还残留着蛇吻奇毒带来的隐痛,“沈刚峰是刀,更是…惊雷。此信一出,帝都某些人,必定坐立难安。狗急跳墙之下,才会露出更多马脚。赵元培背后是谁?三皇子?还是…更深的水?这封信,就是搅动这潭死水的石头。”
他抬起眼,望向帐外沉沉夜色,落鹰峡的方向仿佛传来隐隐的杀伐之气:“当务之急,是灭了阿史那斤这条趁火打劫的野狗,让南疆…先稳下来,只有南疆稳了,我们才有余力…去掀翻帝都那潭浑水。”
他微微一顿,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种与年龄极不相符的铁血决断:“传令鹰扬卫轻骑主将周骁,命其率本部两千轻骑,偃旗息鼓,绕行野狐岭,直插狼骑侧后狼突部草场。告诉他,本世子不要俘虏,不要缴获,只要…烧光他们的草料,屠光他们留守的老弱,让阿史那斤这条疯狗…无家可归。”
“再令陷阵营都尉李敢,点齐还能上马的三百老兵,一人双马,只带三日干粮,强弓劲弩,尾随金鳞卫之后,若金鳞卫溃败,不必救援,给本世子盯死阿史那斤的中军帅旗,狼骑若攻断龙脊,李敢部便是射向阿史那斤咽喉的…毒箭。”
玄稷心头剧震,世子这是要绝了阿史那斤的后路,更要以攻代守,用最凶狠的反击,震慑所有觊觎南疆的豺狼,这已不是守土,而是…赤裸裸的复仇与威慑。
“末将…遵令!” 玄稷肃然领命,迅速拟写军令。
项易靠在冰冷的虎皮椅背上,闭上双眼,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胸腹间那股熟悉的、如同毒蛇啃噬般的隐痛再次袭来,让他眉头微蹙。秦无咎立刻将一颗散发着清香的药丸送入他口中。
帐外,战马的嘶鸣、兵甲的碰撞、急促的号令声汇聚成一股铁血的洪流。大营如同一头被惊醒的洪荒巨兽,在少年世子的意志下,开始展露它最狰狞的獠牙,准备迎接来自北方的嗜血狼群。
南疆的风,带着硝烟与血腥的味道,吹过帅帐。项易缓缓睁开眼,那双深邃的眸子里,倒映着跳动的烛火,也倒映着即将到来的血雨腥风。雏虎虽幼,其啸…已惊雷!帝都的暗涌,边关的烽火,才刚刚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