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步落下,回声在空旷的走廊里荡开。
林墨走在最前面,每一步都走得沉稳而缓慢。他刻意控制着呼吸节奏,让自己尽量不去“感知”两侧墙壁上那些浮雕里蕴含的汹涌情感,也不去“倾听”身边那些无声行走的影子所携带的记忆残响。
但有些事情,不是闭上眼睛就能屏蔽的。
就像一个站在瀑布边缘的人,即使背对着激流,也能感受到飞溅的水雾和轰鸣的震动——此刻林墨的灵魂,就处于这种持续不断的“震动”中。
那些文明的集体记忆,那些个体生命的悲欢离合,汇聚成一股无形的洪流,冲击着他灵魂深处那本就布满裂痕的“基石”。每一次冲击,都像有无数细针轻轻刺扎,不剧烈,却绵密得令人心烦意乱。
更要命的是,某些记忆碎片会突破屏障,直接在他脑海中闪现。
一个翠绿星球的大气层外,三艘造型优美的银色飞船正在做最后的告别仪式。船身上用流光文字写着文明的名字:“晨露之民”。星球表面,数亿个光点同时亮起——那是所有居民手持发光器,为远航的探索者送行。飞船指挥舱里,一位年轻的外交官通过全息影像向母星鞠躬:“我们会找到新的家园,将晨露的种子撒向星辰。”声音里满是希望。
画面一闪而逝。
林墨脚步微顿。
“老大?”张猛敏锐地察觉到他呼吸的变化。
“……没事。”林墨摇摇头,继续前进。
但紧接着,第二个碎片撞了进来。
同一支舰队,但时间显然过去了很久。银色飞船的外壳布满伤痕,能量护盾闪烁不定。舰队只剩最后一艘,船舱内挤满了面黄肌瘦、眼神麻木的幸存者。年轻外交官已经老了,鬓角斑白,他看着舷窗外永恒的黑暗,用沙哑的声音对记录仪说:“晨露历247年……我们仍未找到可居住的星球。食物合成系统故障率63%,氧气循环即将过载……孩子们已经忘记了绿色是什么样子。”他停顿了很久,“但我们还在航行。只要还有一艘船,一个活着的人……晨露就没有熄灭。”
林墨的拳头不自觉握紧了。
“妈的……”身后传来扳机低低的咒骂,“我刚才好像看见……看见一群人困在破飞船里……”
“你也看见了?”张猛的声音沉了下来,“老子看见的是个打仗的画面,一个星球炸了。”
“都集中精神。”林墨深吸一口气,“这些记忆在主动寻找共鸣。越是情绪波动大的人,越容易被拉进去。”
话虽如此,他自己也难以完全平静。
因为第三个碎片来了——这次更残酷。
黑暗的虚空中,那艘最后的银色飞船终于找到了一颗有大气层的星球。残存的数百名“晨露之民”挤在观景窗前,看着那灰褐色却毕竟不是虚无的星球表面,许多人哭了。他们开始准备降落程序,计算轨道,检查着陆舱……
然后,一道毫无征兆的暗紫色光束从虚空中射来。
没有警告,没有交流。
光束贯穿了飞船的能源核心。
爆炸的强光吞没了一切。最后一帧画面,是老外交官瞪大的眼睛,和一句没有声音的质问:“……为什么?”
林墨的脚步彻底停住了。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一股冰冷的愤怒从脊椎直冲头顶。那暗紫色的光束——他认得!和之前在“摇篮碎片”中袭击他们的、疑似“归亡使者”爪牙的舰船主炮,能量特征一模一样!
这些“晨露之民”,这个在绝望中坚持了数百年、终于看到一丝希望的文明……就这样被无声无息地抹杀了?像随手拂去一粒尘埃?
“老大!你脸色很难看!”张猛一步跨到林墨身侧,警惕地看向四周,“是不是有东西在攻击你?”
“……不是攻击。”林墨的声音有些沙哑,“是在给我‘看’一些东西。”
他重新抬起头,看向长廊两侧那些默默行走、然后融入浮雕的影子。现在他明白了——这些影子,都是像“晨露之民”那样,已经湮灭在时间长河中的文明最后的残响。他们行走在这里,不是在游行,而是在……“归档”。将文明存在过的证明,刻进这座由“摇篮”或“守望者”建立的记忆档案馆。
而他能看见这些记忆,是因为他是“钥匙”——是被认可有资格“阅读”这些档案的人。
代价就是,必须承受这些记忆所携带的沉重情感。
“铁砧,你看到了什么?”林墨突然问。
一直沉默的爆破专家过了几秒才回答:“一个挖矿的种族……挖穿了地核,星球塌了。最后时刻,他们把所有的孩子塞进逃生船,自己留在下面……推了一把。”
铁砧的声音很平静,但林墨注意到,这个一向面无表情的汉子,眼角有些发红。
扳机也小声说:“我看到的……是一个玩艺术的文明。他们造了特别美的城市,像水晶宫一样。后来……后来好像是因为太专注于搞艺术,科技树点歪了,被一种宇宙射线风暴给……”
他没说下去。
张猛啐了一口:“老子看到的是个硬骨头文明。被一个狗日的侵略者打上门,全族战死,没一个投降的。最后那颗星球被炸碎的时候,他们的元帅还在广播里骂街,骂得那叫一个难听……但也够劲。”
每个人都看到了不同的记忆,都是灭亡,却以不同的方式。
而所有这些记忆,最终都指向同一个问题:文明为何而存在?又为何而毁灭?
林墨继续向前走。这一次,他没有再刻意屏蔽那些涌来的记忆碎片。既然屏蔽不了,那就面对。
他看见一个机械文明因为计算出一个“宇宙将在十万年后热寂”的结论,集体选择了自我关机——他们认为一切努力都无意义。
他看见一个灵能种族因为过度开发心灵力量,导致集体意识失控,变成了一个吞噬一切的疯狂思维漩涡。
他看见一个和平的贸易联盟因为一次误判,卷入连锁战争,最终所有成员文明同归于尽。
他看见,他看见,他看见……
无数的开始,无数的挣扎,无数的结束。
有些毁灭得壮烈,有些消亡得憋屈,有些甚至滑稽到可悲——比如那个因为争论“某种珍稀宇宙美食该蘸哪种酱料”而爆发内战、最终把自己打没了的奇葩种族。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扳机看着那个“美食战争”的片段,哭笑不得,“这帮人也太……”
“但这就是发生过的事。”林墨轻声说,“文明和个体一样,会犯傻,会短视,会因小事而疯狂——但也同样会勇敢,会坚持,会在绝境中绽放光芒。”
他说话间,又一段记忆碎片涌入。
这次不是毁灭,而是……传承。
一个已经步入暮年的碳基文明母星轨道上,巨大的环形空间站正在建造。这不是战争要塞,而是一座“文明种子库”。空间站里储存的不是武器,而是这个种族全部的科技、文化、艺术、历史数据,以及数百万个受精卵和基因模板。
“我们可能走不出这个星系了。”一位衰老的科学家在竣工仪式上说,“但总得有人……把故事讲下去。”
空间站被设置成自动模式,将在文明灭绝后,随机选择一个方向,航行,直到被某个友善的文明发现——或者永远迷失在虚空。
这段记忆结束时,林墨感觉灵魂的刺痛感减轻了些许。
他若有所思。
长廊已经走过了大半。前方那扇光门越来越清晰,门上的漩涡与幼苗符号交替闪烁着微光。
周围的影子数量开始减少。大部分已经融入了墙壁,只有少数还在继续行走,似乎是在等待什么。
就在林墨距离光门还有大约五十米时,异变突生。
右侧墙壁上,一块原本暗淡的浮雕突然剧烈闪烁起来!紧接着,一道凝实的、近乎实体的影子从中挣脱出来,拦在了长廊中央!
那影子不再是模糊的人形,而是呈现出清晰的形态——一个身着华丽长袍、头戴多角冠冕的类人生物,面容威严,眼神却充满了某种偏执的狂热。
更让林墨瞳孔收缩的是,这影子散发出的“气息”,他不久前刚感受过——在“漂流之城”,那些袭击信标的“净除者”身上!
“玷污者。”影子开口了,声音直接响彻在所有人脑海,冰冷而充满厌恶,“你们身上……带着太多‘污染’的气味。”
它所谓的“污染”,显然是指林墨他们接触过的不同文明力量——海族的灵能、娜迦的巫术、星灵旅者的星光、甚至“摇篮”的遗产。在绝对纯净主义者眼中,这些都是对“秩序”的亵渎。
“你谁啊?”张猛已经举起了枪,虽然不确定对影子有没有用。
“吾乃‘净念之民’最后的大祭司。”影子高傲地仰起头,“吾族致力于净化宇宙中一切‘不纯’,维护绝对的秩序与洁净。若非那些愚蠢的‘叛离者’和‘变数’干扰,吾族本可完成伟业……”
林墨听明白了。这又是一个灭亡的文明,而且是极端排外的净化派。他们的记忆之所以如此“活跃”,甚至能具现化出来拦路,恐怕是因为其核心执念与林墨身上的“混杂特质”产生了剧烈冲突。
“让开。”林墨平静地说,“我们只是路过。”
“路过?”影子发出刺耳的冷笑,“携带如此多‘杂质’的存在,没有资格靠近‘起源之证’(它指指光门)。你们的每一步,都是对这座圣廊的亵渎。现在,要么自我净化——剥离所有外来力量,回归最纯粹的本源形态;要么……”
它没有说下去,但身上的光芒开始变得危险起来。
林墨叹了口气。
他其实能理解这种偏执——在宇宙这个黑暗森林里,有些文明会选择极端排外来保证自身“纯粹”和安全。但理解不代表认同。
尤其是,对方要他“剥离”的,是那些与他并肩作战的盟友赋予的力量,是同伴们信任的证明。
“我没有时间跟你辩论哲学。”林墨向前踏出一步,灵魂中的“基石”主动亮起微光,“要么你让开,要么我让你‘让开’。”
“狂妄!”影子怒喝,双手抬起。
长廊两侧,数十块浮雕同时亮起!每一块里都浮现出类似的、身穿长袍的影子,它们齐声吟诵起某种刺耳的净化祷文。无形的压力如潮水般涌来,试图冲刷掉林墨身上那些“异质”的力量。
灵魂的裂痕再次剧痛。
但这一次,林墨没有后退。
他反而闭上了眼睛。
不是调动“定义”权能,也不是动用任何外来的力量。
他只是……回忆。
回忆海族艾萨拉在波涛中将“归墟之力”托付给他时的信任眼神。
回忆莉娜在实验室里熬夜为他调试装甲时嘟囔的“老大你下次能不能别这么拼命”。
回忆卓玛在草原上与他并肩冲锋时豪迈的笑声。
回忆星澜化作“火种”前,那句轻轻的“替我看看更高处的风景”。
回忆苏婉冷静分析时推眼镜的小动作,回忆张猛无数次挡在他身前的宽阔后背,回忆铁砧沉默却可靠的爆破支援,回忆扳机从新兵蛋子成长到今天的样子……
这些记忆,这些情感,这些羁绊——才是他力量的真正源头,是比任何权能都更本质的“基石”。
当他再次睁开眼睛时,灵魂深处的光芒不再仅仅是“摇篮”的银白,而是融合了无数色彩——海洋的深蓝、机械的银灰、草原的青绿、星光的璀璨……
他抬起手,没有攻击,只是平伸向前。
手掌中,一团柔和的多彩光晕缓缓浮现。
那光晕里,有海潮的声音,有机器的嗡鸣,有战马的嘶鸣,有星舰的引擎……它们交织在一起,并不“纯粹”,却异常和谐。
“这就是我的‘存在’方式。”林墨看着那影子,“你可以说它‘不纯’,但对我来说,这就是全部。”
净化祷文的声浪撞上这团光晕,如冰雪遇阳般消融。
影子——那位“净念之民”最后的大祭司——愣住了。它看着那团光,看着光晕中映出的无数张面孔、无数段记忆,威严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裂痕。
“……如此多的……‘杂质’……”它喃喃道,“如此多的……‘联系’……”
“这就是生命。”林墨收回手,光晕消散,“孤独的纯净或许永恒,但只有相互联系的‘不纯’,才能诞生新的可能。”
他不再理会影子,径直向前走去。
张猛三人立刻跟上,枪口始终对准两侧——虽然他们知道可能没用。
影子没有阻拦。
它只是站在原地,看着林墨的背影,看着那四人走向光门,看着他们身上交织的、来自不同文明不同种族的不同气息……
许久,它发出一声几乎听不见的叹息,身形逐渐淡化,重新融回了墙壁的浮雕中。
而那幅浮雕的光芒,似乎比之前暗淡了些许。
五十米,四十米,三十米……
光门越来越近。
林墨甚至能看清门上那些规则线条的具体纹路,能感受到门后传来的、更加浓郁纯净的“摇篮”本源气息。
二十米。
十米。
五米。
他停下脚步,站在门前。
门上的钥匙轮廓,与他灵魂的共鸣已经强烈到产生实质的吸引力。
他伸出手,指尖即将触碰到光门的表面——
就在这一刹那。
光门突然向内敞开!
不是缓缓打开,而是像一张巨口般猛然扩张,爆发出吞没一切的强光!
林墨只来得及喊出半句“退——”,整个人就被吸了进去!
“老大!”张猛的惊呼声被光芒淹没。
铁砧和扳机试图抓住什么,但身体已经不受控制地被拉向前方。
最后一瞬,林墨在强光中回头,只看见张猛三人同样被光芒吞噬的身影,以及——
光门后方,那完全超出想象、无法用语言描述的……
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