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带着浓烈腐朽气息的河风，如同无数把细小的冰刀，持续切割着七童湿透的身体。
他蜷缩在破败船头冰冷潮湿的木板上，小小的身体因寒冷和恐惧而剧烈颤抖，牙齿咯咯作响。粘稠的忘川河水顺着单薄的衣襟不断滴落，在布满暗绿苔藓的船板上洇开深色的湿痕，很快又被刺骨的阴风吹得半干，留下滑腻冰冷的触感。
他双手依旧紧紧护在胸前，掌心死死攥着那几片灰败的纸屑，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后的浮木。纸屑上，爷爷那缕微弱却无比熟悉的气息，是他在这片死寂幽冥中唯一的慰藉和锚点。
船头，那尊高大的蓑衣身影沉默如山。巨大的斗笠低垂，遮住了所有表情，只有斗笠边缘下，那两点如同凝固血滴般的暗红幽芒，穿透阴影，无声地落在他身上。
那只刚刚指向灰白河岸的巨大白骨手爪，已然重新拢入宽大的蓑衣袖中，仿佛刚才那细微的动作只是一个幻觉。
前方，是那片无边无际、死寂单调的灰白色河岸。
暗红的、扭曲如鬼爪的灌木，点缀着凝固如血玉的彼岸花，散发出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腥甜与绝望气息。
更远处，灰白的“土地”与同样灰白、翻滚着稀薄雾气的天空融为一体，形成一片令人窒息的、毫无生机的广袤世界。
没有声音，没有活物，只有永恒的寂静和冰冷。
七童艰难地抬起头，小小的脸上沾满了泥污、血渍和干涸的河水，乌溜溜的眼眸中充满了极致的恐惧、茫然和无助。
他看着那片象征着真正死者国度的灰白彼岸，又看看身边这尊散发着无尽死亡与古老气息的艄公，巨大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将他淹没。
离开？踏上那片开满彼岸花的死地？然后呢？去哪里？怎么回去？
留下？留在这条破船上？与这非人的艄公为伴？直到生命耗尽，化为忘川河底又一片冰冷的记忆残渣？
没有答案。只有深入骨髓的寒冷和恐惧。
就在这时！
船头那尊沉默的蓑衣身影，巨大的斗笠极其轻微地……向上抬起了一丝缝隙。
斗笠下，那张青灰色、布满蛛网般干裂褶皱的泥塑面具脸，第一次完整地暴露在七童的视线中！深陷的眼眶里，两团墨绿色的漩涡缓慢旋转着，中心那两点暗红幽芒，如同深埋地底的血色宝石，此刻正闪烁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专注与……一丝极其隐晦的……悲悯？
七童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他下意识地想要后退，身体却僵硬得无法动弹。
艄公没有言语。它那只拢在袖中的巨大白骨手爪，再次极其缓慢地探出。但这一次，它并未指向河岸，而是……朝着七童那只紧握纸屑、护在胸前的小手……
极其轻微地……
点了一下。
嗒。
依旧是那声微不可闻的轻响。
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冰冷气流，如同无形的丝线，瞬间穿透了七童紧握的拳头，精准地缠绕上他掌心中那几片灰败的纸屑！
七童浑身一颤！下意识地想握紧拳头，却发现一股柔和却无可抗拒的力量，正极其缓慢地、却又无比坚定地……将他紧握的手指……一根根地……掰开！
他惊恐地瞪大了眼睛，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指被无形的力量强行分开，露出了掌心里那几片被汗水、血污和河水浸透、显得更加破败不堪的纸屑！
“不……爷爷……” 七童喉咙里发出无声的呜咽，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那是他最后的念想！最后的联系！
然而，那无形的冰冷力量并未摧毁纸屑。它只是极其轻柔地托起那几片灰败的纸屑，如同托起最脆弱的蝶翼，将它们从七童的掌心剥离，悬浮在半空中。
紧接着，在七童惊骇欲绝的目光注视下！
艄公那只巨大的白骨手爪，朝着悬浮的纸屑，极其缓慢地……屈指……
一弹！
嗡……！
一股极其微弱、却蕴含着某种古老玄奥韵律的奇异震动，随着这一指轻弹，瞬间注入那几片悬浮的纸屑之中！
噗！
一声极其轻微的、如同烛火熄灭的轻响。
那几片灰败的纸屑，在注入奇异震动的瞬间，竟无声无息地……化作了无数极其细微、闪烁着极其黯淡、如同风中残烛般明灭不定的……昏黄光点！
这些光点并非随意飘散，而是如同受到无形力量的牵引，瞬间汇聚、交织，在七童面前冰冷的空气中，极其短暂地……勾勒出了一幅模糊、扭曲、仿佛水波荡漾般的……光影画面！
画面极其不稳定，如同信号不良的古老荧幕，闪烁跳跃着。
七童死死地瞪大眼睛，泪水模糊了视线，他用力地眨着眼，努力想要看清！
光影晃动，隐约显露出一个场景——
似乎是一间……熟悉的屋子？昏暗的油灯下，散乱的篾片，各色纸张……是爷爷的纸扎铺子！
画面中心，一个佝偻、枯瘦的老人身影正瘫倒在墙边，胸口一片刺目的暗红，血肉模糊！一张布满沟壑的老脸因极致的痛苦而扭曲变形，惨白如纸，嘴唇青紫，浑浊的老眼无力地半睁着，瞳孔涣散，只剩下最后一缕微弱如风中残烛的……执念之光，死死地盯着……虚空！他枯瘦的手无力地垂在身侧，指尖沾满了泥污和干涸的血痂……
是爷爷！陈三更！
爷爷他……他怎么了？！胸口……那伤口……那血……！
巨大的恐惧和悲痛如同冰冷的铁锤，狠狠砸在七童的心口！他小小的身体猛地一颤，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窒息般的抽气声！
光影画面剧烈地闪烁了一下，视角似乎猛地拉近，穿透了屋顶，穿透了阳世与幽冥的界限……
画面切换！
这一次，是忘川河！
翻滚的墨色河水中，一个包裹在狂暴暗红血光中的小小身影，正如同离弦之箭，亡命般冲破粘稠的河水，高高跃出河面！在他身后，五道凝练如实质、散发着绝对死亡湮灭气息的墨色气流，如同来自地狱的审判之矛，带着冻结灵魂的恐怖威压，正以雷霆万钧之势，狠狠刺向那小小身影的后心！
是……是他自己！
七童的心脏瞬间停止了跳动！巨大的死亡阴影如同冰冷的巨手，瞬间扼住了他的喉咙！他仿佛再次感受到了那一刻的冰冷、窒息和无边的绝望！
然而，就在那五道死亡墨气即将洞穿“他”身体的千钧一发之际！
光影画面猛地定格！
然后……极其诡异、极其缓慢地……倒退了回去！
如同被按下了回放键！
跃出河面的身影重新沉入水中……破开的河水重新合拢……那五道致命的墨色死亡气流如同被无形的力量拉扯，急速倒缩而回……最终，画面定格在忘川河面那条破败的乌篷小船船头！
船头，那尊高大的蓑衣身影，巨大的斗笠低垂。它那只刚刚收回的白骨手爪，还拢在宽大的蓑衣袖中。斗笠下，两点暗红幽芒，正死死地锁定着河面下某个方位，里面翻涌着冰冷的怒意和即将落下的死亡判决！
就在这定格的瞬间！
七童无比清晰地“看”到！
在那尊蓑衣艄公拢在袖中的白骨手爪上，那根覆盖着滑腻暗绿苔藓的……食指指骨根部！
极其突兀地……
套着一枚……小小的指环！
那指环材质非金非玉，呈现出一种极其温润内敛、如同凝固月光的……灰白色泽！指环的造型极其古朴简约，没有任何繁复的纹饰，只在指环的内圈，极其隐晦地……刻着两个细如蚊蚋、却清晰无比的篆字！
七童的瞳孔骤然收缩到了针尖大小！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
那两个篆字，他认得！
那是爷爷陈三更教他认过的、属于爷爷年轻时行走江湖用的名号——
“篾玉”！
篾玉？！
这个散发着无尽死亡与古老气息的忘川艄公……它的骨指上……戴着爷爷名号的指环？！
巨大的震惊如同海啸，瞬间冲垮了七童所有的恐惧和悲伤！他小小的脑袋里一片空白，完全无法理解眼前这颠覆认知的景象！爷爷……和这个恐怖的艄公……是什么关系？！
也就在七童认出那两个字、心神剧震的同一刹那！
悬浮在他面前的、由纸屑光点构成的扭曲光影画面，如同耗尽了最后的力量，猛地剧烈闪烁了几下，随即如同破碎的泡沫般，“噗”的一声轻响，彻底消散在冰冷的空气中！只留下几点极其黯淡的昏黄光点，如同熄灭的余烬，缓缓飘落，最终彻底湮灭。
死寂。
比之前更深沉、更彻底的死寂笼罩了船头和灰白的河岸。
七童僵在原地，小小的身体如同被冰封，连颤抖都忘记了。他乌溜溜的眼睛瞪得溜圆，里面充满了极致的震惊、茫然和一种无法言喻的混乱。
爷爷血肉模糊濒死的画面、自己跃出河面被死亡追袭的瞬间、以及最后定格在那白骨指环上“篾玉”两个篆字的景象……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烙印在他混乱的意识里，疯狂地冲撞、撕扯！
船头，那尊高大的蓑衣身影依旧沉默。
巨大的斗笠缓缓地、彻底地抬了起来。那张青灰色、布满蛛网干裂的泥塑面具脸，完整地暴露在灰白黯淡的天光下。
深陷眼眶中，那两团墨绿色的漩涡旋转得异常缓慢，中心两点暗红幽芒，不再是之前的冰冷或悲悯，而是……一种极其复杂、仿佛穿透了无尽岁月长河的……深沉凝视。
它静静地看着七童，看着他那张写满震惊与混乱的小脸，看着他那双因巨大冲击而失焦的眼眸。
然后。
它那只巨大的白骨手爪，再次极其缓慢地……从宽大的蓑衣袖口中探出。
这一次，它没有指向河岸，也没有触碰纸屑。
而是……缓缓地、朝着七童那沾满了泥污血渍、因震惊而微微张开的……额头眉心……
极其轻柔地……
点了过来！
冰冷的、覆盖着滑腻暗绿苔藓的骨指，带着浓烈的腐朽死亡气息，在七童惊骇欲绝的目光中，不断放大！
“不——！” 七童心中发出无声的尖叫，身体却如同被无形的枷锁禁锢，动弹不得！他想闭眼，眼皮却沉重如山！
冰冷的触感，如同万载玄冰，瞬间印在了他温热的眉心！
轰——！！！
一股无法形容的、冰冷、浩瀚、仿佛蕴含着整条忘川河水、亿万亡魂记忆碎片、以及无尽岁月沉淀的庞大信息洪流，如同决堤的天河，瞬间从眉心那冰冷的接触点，狠狠灌入了七童小小的脑海！
这不是语言！不是画面！而是纯粹而狂暴的意念洪流！
无数的光影碎片、无数的冰冷呓语、无数的死亡气息、无数的记忆残渣……如同亿万把冰冷的剃刀，疯狂地切割、冲刷着七童脆弱的意识！他感觉自己渺小的灵魂如同暴风雨中的一叶扁舟，瞬间被这恐怖的洪流彻底淹没、撕碎！
“啊——！！！” 七童的灵魂深处，发出一声凄厉到超越极限的无声惨嚎！他小小的身体猛地向后弓起，如同被无形的巨力狠狠抽打！眼球瞬间布满血丝，几乎要夺眶而出！口鼻之中，暗红色的血丝不受控制地溢出！体表那点微弱的气息如同狂风中的烛火，疯狂摇曳，瞬间黯淡到了极致，仿佛随时会彻底熄灭！
就在这意识即将被彻底冲垮、灵魂即将被这死亡洪流同化的千钧一发之际！
一个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带着无尽悲怆与守护意志的……嘶鸣声，如同穿透了重重迷雾的微弱星光，极其艰难地从那狂暴的信息洪流深处……顽强地透了出来！
“唏……律律……”
纸马！
是纸马的嘶鸣！
这微弱却无比熟悉的嘶鸣声，如同在七童即将沉沦的意识深渊中投下了一根救命的绳索！他破碎的灵魂猛地一颤，用尽最后残存的本能，死死地抓住了这缕声音！
随着这嘶鸣声的指引，那狂暴混乱的信息洪流深处，一幅极其短暂、却无比清晰的画面，如同定格的剪影，瞬间烙印在七童濒临破碎的意识之中——
灰白死寂的彼岸河岸边缘，一片扭曲的暗红色彼岸花丛旁。
一个极其模糊、极其黯淡、如同风中残烛般摇曳的……白色影子！
那影子依稀是一匹马的轮廓！它通体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惨白，仿佛由最脆弱的雾气构成，边缘不断扭曲、消散、又艰难地重新凝聚。
它低垂着头颅，四蹄无力地陷在灰白的尘土中，整个形体虚幻得仿佛随时会随风而逝。
然而，就在这虚幻马影那本该是眼眸的位置……
两点极其微弱、却如同凝固血滴般、散发着微弱不屈光芒的……猩红光点，正死死地、带着无尽的眷恋与守护，穿透了空间的阻隔，穿透了狂暴的信息洪流……
遥遥地……
“望”着船头的方向！
“望”着船上那濒临崩溃的……七童！
“马儿……！”
一股无法形容的巨大悲恸和难以言喻的亲近感，如同滚烫的岩浆，瞬间冲垮了七童心中所有的恐惧和混乱！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混合着口鼻溢出的血丝，汹涌而出！
他想呼喊，喉咙却像被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挣扎着想扑过去，身体却被那冰冷的骨指和狂暴的信息洪流死死禁锢！
“是它……是它燃烧自己……把你送到这里……” 一个冰冷、沧桑、仿佛由无数亡魂呓语汇聚而成的意念，直接灌入七童混乱的意识深处，是艄公的声音！
那声音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它灵性未泯……一点执念……被彼岸花的气息吸引……滞留在岸……”
冰冷的骨指依旧点在七童的眉心，狂暴的信息洪流并未停止冲刷，但艄公的意念却如同黑暗中的灯塔，强行在混乱中为七童指引出那幅画面。
“它……它在等我……” 七童的意识在剧痛和悲伤中挣扎着回应。
“等？” 艄公的意念冰冷依旧，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它等的……不是生路……是彻底湮灭前的……最后一眼……是执念的……终局……”
“不！不要！” 七童的灵魂发出无声的尖叫，巨大的悲伤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他看着画面中那虚幻得如同烟雾、却依旧执着地“望”着他的纸马残影，心如刀绞。
他不要它湮灭！他不要它消失！那是他的马儿！是他亲手扎出、点睛入幽冥、最后为他燃尽一切的伙伴！
“由不得你……也由不得它……” 艄公的意念带着亘古的冰冷法则，“阴阳有序……残灵……当归于寂灭……强留……只会让它承受永世不得解脱的……炼魂之苦……”
随着这冰冷的意念，七童“看”到画面中那虚幻的纸马残影，似乎变得更加透明了一些，边缘如同被无形的火焰舔舐，正一点点化作细微的、散发着微弱红光的飞灰，缓缓飘散。那两点猩红的眸光，也随之黯淡了一分。
“不——！！！”
七童的灵魂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嚎！巨大的悲痛和无力感彻底冲垮了他！他感觉自己的心都要被这悲伤撕裂了！
“它送你至此……已是逆天而行……耗尽所有……” 艄公的意念如同最后的审判，“你……该走了……”
冰冷的骨指，点在七童眉心的力量，骤然加重了一丝！
一股更加庞大、更加不容抗拒的冰冷意志，混合着忘川河水的死寂与彼岸的荒芜气息，如同决堤的冰河，顺着那骨指，狠狠灌入七童的身体！
七童只觉得一股无法形容的巨力瞬间席卷全身！他的意识如同被一只冰冷的巨手狠狠攥住、剥离！
眼前的一切——那灰白的河岸、那暗红的彼岸花、那高大的蓑衣身影、还有那幅烙印在脑海中的、虚幻纸马残影的画面——都在瞬间变得模糊、扭曲、拉长！如同隔着飞速旋转的、冰冷的水幕！
身体变得无比沉重，又无比轻盈。仿佛灵魂正在被强行从这冰冷的躯壳中抽离，又像是被一股巨大的漩涡吸扯着，朝着某个未知的、深不见底的黑暗深渊……急速坠落！
“马儿——！！！” 在意识彻底陷入黑暗、被那股冰冷意志强行拖拽着“离开”的最后一瞬，七童拼尽最后一丝残存的意志，朝着那幅正在急速模糊消散的画面中、那片暗红彼岸花旁、那匹虚幻得如同烟雾、正一点点化作飞灰的白色马影……
发出了灵魂深处最后一声、充满了无尽悲恸与不舍的……
无声哭喊！
下一刻。
绝对的黑暗与冰冷，如同厚重的棺盖，轰然合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