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狄王庭的宁静,是被一阵急促到近乎慌乱的马蹄声打破的。一名背负着红色翎羽——代表最高紧急军情的信使,几乎是滚鞍下马,踉跄着冲入了金狼部大长老兀木赤所在的大帐,脸色苍白如纸,汗水与尘土混合,在他脸上犁出数道泥沟。
“大……大长老!前线……前线急报!”
帐内,兀木赤正与几位留守王庭的核心部落首领及高级将领商议冬日储粮与各部防务。这突如其来的闯入和信使那惊惶失措的模样,让所有人的心都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兀木赤眉头紧锁,接过那封被汗水浸得有些模糊的信筒,迅速取出内里的羊皮纸。他的目光在密文上飞速扫过,原本沉稳如山岳的面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阴沉下去,捏着信纸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帐内一时间落针可闻,所有人都屏息凝神,注视着兀木赤脸上每一个细微的变化,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每个人的心头。
“大长老,究竟……发生了何事?”苍狼部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老忍不住,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开口问道。
兀木赤缓缓抬起头,目光扫过帐内一张张或焦虑、或惊疑的面孔,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胸腔中的震惊与沉重尽数压下,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平静,却依旧难掩其下的波澜:
“单于……前线大军,处境危矣!”
一句话,如同惊雷炸响!
“什么?!”
“这怎么可能!”
“单于带了十万精锐!那可是我北狄三分之二的雄兵!”
帐内瞬间炸开了锅,惊呼声、质疑声此起彼伏。
兀木赤抬手,示意众人安静,他继续说道:“情报所述,单于大军在云州城下,遭遇汉军精心设计的猛烈反击,损失极其惨重。更甚者,汉军趁夜派出小股精锐,突袭我大营,四处纵火,致使营盘混乱,军心浮动。如今……单于及其主力,已被汉军重重围困于一座无名矮山之上,粮草辎重损失不明,情势……岌岌可危!此乃单于亲笔签署的求援急令,请求王庭火速发兵救援!”
他将手中的羊皮纸重重拍在案几上。
“被困山上?求援?”沙狐部长老猛地站起身,脸上满是难以置信,“十万大军,就算攻城不利,怎会如此轻易就被围困?汉军何时有了这等实力?!”
玄豹部长老相对冷静,但眼中也充满了凝重:“大长老,此消息来源可绝对可靠?前线与王庭通信虽频,但难保汉军不会使出截杀信使、伪造军情的诡计!”
“是啊!单于用兵如神,就算一时受挫,也不至于陷入如此绝境!”山熊部长老声音洪亮,带着一丝不愿相信的固执。
但也有人急切万分:“既然单于求援,岂能坐视不理?!王庭必须立刻发兵!若是单于有失,我北狄天塌地陷!”这是金狼部内部一位激进的万夫长。
“发兵?谈何容易!”凌云部大长老反驳道,“王庭如今满打满算,能立刻调动的机动兵力不过五万!单于十万精锐尚且败北被围,我们这五万人去了,岂不是羊入虎口,自投罗网?届时王庭空虚,若有不测,谁来承担?!”
“难道就眼睁睁看着单于和十万兄弟被困死吗?!”
“贸然出兵,若是陷阱,葬送的就是整个王庭!”
“必须救!”
“不能救!”
帐内顿时吵作一团,各部首领、将领各执一词,面红耳赤,谁也说服不了谁。恐慌、质疑、忠诚、算计……种种情绪交织碰撞,让这顶象征着北狄权力核心的大帐,充满了令人窒息的混乱与分歧。
“够了!都给我闭嘴!”
兀木赤猛地一声暴喝,如同狼王低啸,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嘈杂。他须发微张,目光如电,扫过众人,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大敌当前,内斗不息,是想让汉人看我们的笑话,将我北狄基业毁于一旦吗?!”
众人被他气势所慑,纷纷噤声,但脸上依旧残留着不服与忧虑。
兀木赤沉声道:“此情报,确实存在疑点。但你们可还记得,三日前,我们收到的由单于贴身情报官亲笔所书、印鉴无误的那封例行战报?”
众人一怔,纷纷回想起来。那封信中确实提到,单于因小伤未亲临战阵,导致汉军钻了空子,在攻城战中重创北狄前锋,并且夜间遣人骚扰大营。当时众人虽觉战事不利,但也只以为是寻常挫折。
“前信所述失利,与如今这封求援急令中所言的‘大败’、‘焚营’、‘被围’,在时间与事态发展上,完全衔接得上!”兀木赤声音低沉,带着分析,“若汉军真要伪造军情,何必在三日前就先铺垫一封看似‘寻常’的战报?此其一。”
“其二,这封求援令上的单于印鉴,经我仔细核对,与存档印模完全一致,绝非仿造!笔迹虽有匆忙之意,但骨架勾勒,确系单于亲笔无疑!”
他环视众人,最终下定决断:“因此,我判断,此求援情报,大概率属实!单于大军,确已陷入前所未有的危局!”
帐内一片死寂。连最初质疑最烈的几人,脸色也变得无比难看。如果这是真的,那北狄确实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
“但是!”兀木赤话锋一转,“正如诸位所虑,王庭兵力有限,不可不防汉军诡计,亦需确保王庭自身安危。故,我决定,双管齐下!”
他走到地图前,手指点向云州方向:“立刻派遣三队最精锐的斥候,分不同路线,以百里加急之速,不惜马力和性命,前往云州前线核实军情!务必要亲眼确认单于大军现状!”
接着,他的手指移向王庭外围:“同时,为防消息确凿而救援不及,即刻从金狼卫及各部落抽调精锐,组成一支八千人的轻骑先锋军,由我金狼部猛将率领,紧随斥候之后出发!其任务并非强攻解围,而是若发现单于真被围困,则在外围袭扰汉军,牵制其兵力,为单于争取喘息之机,也为王庭后续大军调动,赢得宝贵时间!”
此令一出,帐内众人细细思量,虽仍有担忧,但也不得不承认,这已是目前最为稳妥和老成的应对之策。既表达了救援的决心,又最大程度规避了风险。
“大长老英明!”
“我等无异!”
众人纷纷躬身领命。
兀木赤疲惫地挥挥手:“速去准备!军情如火,刻不容缓!”
很快,王庭之中响起了急促的号角声和马蹄声。三队如同离弦之箭般的斥候,率先冲出王庭,消失在茫茫草原之上。紧接着,一支由八千轻骑组成的队伍,在金狼部悍将的率领下,也迅速集结完毕,带着滚滚烟尘,向着南方疾驰而去。
王庭的空气,仿佛瞬间被抽紧,弥漫着大战将临的紧张与不安。
……
消息,几乎在第一时间,就通过特殊的渠道,传回了灰狼部区域那顶不起眼的营帐。
莫度如同一头闻到血腥味的饿狼,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冲了进来:“军师!成了!兀木赤那老家伙果然中计!派了八千轻骑出去了!”
阿古拉坐在灯下,手中把玩着一枚代表北狄某个小部落的骨符,脸上并无太多喜色,反而带着一种深沉的冷静。他轻轻“嗯”了一声,目光依旧停留在跳跃的灯焰上。
莫度见他反应平淡,不由急道:“军师,八千人啊!还是轻骑精锐!王庭防卫已经松动,我们是不是可以……”
阿古拉抬起手,打断了他的话,声音平稳如古井无波:“莫度,稍安勿躁。八千轻骑,对于坐拥金狼卫和噬月狼骑的兀木赤来说,还远未伤筋动骨。此时动手,时机未到。”
他放下骨符,眼中闪过一丝智珠在握的光芒:“钓鱼,需要有耐心。鱼刚咬饵,尚未吞钩,此时拉竿,只会惊跑了它,甚至可能被鱼拽入水中。我们要等的,是鱼儿将饵彻底吞下,钩深陷其喉,挣扎不得的那一刻。”
他看向莫度,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不过,你说的对,这是一个极好的开端。这说明我们的‘饵料’,味道足够鲜美,足以让谨慎的老狼也放下疑虑。接下来……我们需要再给这锅即将沸腾的水,添上最后一把猛火。这把火点燃之时,便是我们……一举拿下王庭,让这北狄的天,彻底变色之刻!”
莫度虽然心急,但对阿古拉的智谋早已佩服得五体投地,闻言重重一拍大腿:“好!军师,我都听你的!你说什么时候动手,我莫度和兄弟们绝无二话!定要让兀木赤和颉利的这些走狗,尝尝我们灰狼部的弯刀是否还锋利!”
阿古拉微微颔首,不再多言,目光重新投向地图,手指无意识地在代表王庭和金狼卫驻地的区域轻轻划动,心中推演着后续每一个步骤。
他精心编织的谎言,之所以能如此顺利地骗过老谋深算的兀木赤,那封由单于情报官“亲笔”所书、提前铺垫了战事不利印象的信件,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而这一切的源头,竟可追溯至云州城外,那位因巴图临死反扑而受伤烦躁、将例行战报书写交由下属代劳的颉利单于。
一个看似微不足道的疏忽,一个被巧妙利用的巧合,在这错综复杂的权力博弈中,却如同第一块被推倒的多米诺骨牌,引发了一连串谁也未能预料的连锁反应。
远在云州前线,正因日间战败与夜间骚扰而怒火中烧、筹划着明日亲自出战一雪前耻的颉利单于,尚且浑然不知,他和他麾下的十万大军,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了另一盘更大棋局中,一枚深深陷入泥沼、牵动着后方命运的……关键棋子。
草原的夜风,带着刺骨的寒意,卷过王庭连绵的营帐,也吹向了南方那支正在夜色中疾驰的八千轻骑。他们的命运,王庭的命运,乃至整个北狄的未来,都在这真真假假的信息迷雾与各方势力的暗中角力中,走向了一个充满未知与杀机的十字路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