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
海城的深夜,褪去了白日的喧嚣,只剩下霓虹灯在厚重的玻璃幕墙上流淌过的、无声的光痕。傅璟深书房的灯还亮着,如同黑色海洋中一座孤独的灯塔。门内,一场关于集团未来走向的激烈争论,刚刚以他的绝对意志画上休止符。
林晚端着两杯温热的牛奶,站在走廊的阴影里,像一尊沉默的雕像。她原本是担心傅璟深胃病复发,特意送来牛奶,却无意中听到了他与顾言澈争执的尾声。
“……璟深,这个决定太冒险了!仅仅因为南宫家的刁难,就放弃筹备了三年的项目,董事会那边根本无法交代!”这是顾言澈的声音,失去了往日的温润,带着罕见的焦灼。
“不需要交代。”傅璟深的嗓音低沉,没有任何起伏,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冰冷,“我说过,任何潜在的风险,都必须排除。南宫滢触碰了我的底线。”
“底线?你的底线什么时候变成了……”顾言澈的话音戛然而止,似乎意识到什么,转而化为一声无奈的叹息,“是因为林小姐吗?你就没想过,这或许正是南宫滢希望看到的?她逼你自断臂膀!”
“那又如何?”傅璟深的语气里透出一丝不耐,甚至是一丝蛮横,“损失一个项目,傅氏倒不了。但如果她因此认为可以轻易拿捏我,或者动我身边的人,那她就大错特错。”
门外的林晚,指尖微微收紧,杯壁传来的温热,却驱不散心底涌起的那片复杂寒意。
动他身边的人……指的是她吗?
他用一个价值数十亿的项目,来向南宫滢,也向整个圈子宣告——她林晚,是他傅璟深不可触碰的逆鳞。这份“维护”堪称惊天动地,足以让任何女人心动神摇。
可为什么,她感受到的不是欣喜,而是更深的沉重与疑虑?这份过于沉重的“保护”,背后连接的,究竟是日渐滋生的真情,还是那个名为“穹顶”的计划里,关于“样本”独占性的冰冷逻辑?
她垂下眼睫,正准备悄无声息地离开,身后的书房门却“咔哒”一声被拉开了。
顾言澈一脸疲惫地走了出来,看到她站在门口,明显愣了一下,随即,脸上迅速挂回了那副无懈可击的温和面具:“林小姐?这么晚了还没休息。”
“顾先生。”林晚微微颔首,将手中的一杯牛奶自然地递了过去,声音平和,“辛苦了,喝点牛奶暖暖胃吧。”
顾言澈看着她,又看了看她手中另一杯显然是给傅璟深的牛奶,镜片后的目光微微闪动,最终化为一个带着些许真心的苦笑:“谢谢。看来,我沾了璟深的光。”
(承)
两人默契地没有回到气氛凝重的书房,也没有去客厅,而是走到了与书房遥遥相对的、宽敞的观景阳台上。夜空辽阔,星子稀疏,脚下是蔓延至远方的、城市的灯海。
“刚才的话……你都听到了?”顾言澈倚在栏杆上,打破了沉默,语气里没有质问,只有淡淡的了然。
林晚没有否认,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她抿了一口牛奶,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却暖不了心口那片冰凉。“我只是不明白,”她抬起头,望向远处模糊的天际线,“放弃一个至关重要的项目,来换取一时意气上的胜利,这不像傅璟深会做的决定。”
顾言澈转过头,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以前的傅璟深,确实不会。他的每一个决策,都像经过最精密仪器测量,利益最大化是唯一准则。”
“那么现在呢?”林晚迎上他的目光,那双清澈的眼眸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明亮,也格外锐利,“现在他的准则,是什么?”
顾言澈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斟酌措辞。晚风吹拂着他的额发,让他看起来少了几分平时的精明,多了几分真实的困惑。
“林小姐,你觉得璟深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没有直接回答,反而抛回一个问题。
林晚沉吟了一下,缓缓道:“理智,强大,掌控欲极强,像一台永远正确、永不停歇的机器。”这是她最初的,也是最表层的认知。
顾言澈闻言,却轻轻地笑了,笑声里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机器……很贴切,但也最不贴切。外人只看到他运筹帷幄、无坚不摧的一面。但他们不知道,或者说,选择性忽略了他……”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许,仿佛在揭示一个巨大的秘密:“……他其实,不太懂得如何正常地表达情感,尤其是那些积极的、温暖的情绪。”
林晚的心跳,漏了一拍。她想起了那个加密的文件夹,想起了那些关于“情感认知障碍”的只言片语。此刻,从傅璟深最亲近的挚友口中听到类似的话,无疑是一种侧面印证。
“所以,”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发干,“他现在的行为,是因为他不懂得如何处理因我而起的‘麻烦’,所以选择了最直接、最粗暴的解决方式?就像……程序遇到无法兼容的bug,要么强行删除,要么绕过运行?”
这个比喻冰冷而残酷,却无比符合她此刻的推理。
顾言澈有些惊讶地看了她一眼,似乎没料到她会如此精准,甚至带点自嘲地直指核心。他摇了摇头:“不,不完全是这样。我认为,这恰恰相反。”
他转过身,正对着林晚,神情是前所未有的认真:“正因为他不擅长用常人的方式表达‘在意’,所以当他在意的人或物受到威胁时,他那些压抑的、笨拙的、甚至有些原始的情绪,才会通过这种极端的方式爆发出来。放弃项目,在他看来,不是损失,而是在清除通往‘他在意目标’道路上的一切障碍。这是一种……属于傅璟深式的、不讲道理的守护。”
(转)
属于傅璟深式的、不讲道理的守护……
这句话像一块巨石投入林晚的心湖,激起了千层浪。她一直试图用逻辑去解构他的行为,要么归于算计,要么归于程序故障。可顾言澈却提供了一个全新的、让她心悸的视角——那是一个不擅长爱的人,在用他唯一理解的、最笨拙也最绝对的方式,表达着他的“在意”。
这和她之前的推测,形成了尖锐的矛盾。一边是冰冷的“样本论”,一边是滚烫的“心意论”,究竟哪个才是真相?
“为什么告诉我这些?”林晚凝视着顾言澈,没有轻易被这番话打动,反而更加警惕,“你是他最信任的朋友和下属,按理说,应该帮他掩饰,而不是向我剖析他的……弱点。”
顾言澈推了推眼镜,笑容里透出几分坦诚,也带着几分属于他自己的精明:“因为我觉得,你是那个可能让他‘故障’,也可能让他‘升级’的关键变量。林小姐,我旁观了太久,久到看着他从一个封闭的堡垒,渐渐开始有了裂痕。而这些裂痕,几乎都与你有关。”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郑重:“我希望他是往‘升级’的方向发展。但这需要时间,也需要……你的耐心和理解。他或许方式不对,但请你相信,那份想要保护你的心,是真实的。”
真实的……
林晚沉默了。牛奶已经微凉,握在手中,只剩下一点残余的温热。顾言澈的话,像一把钥匙,试图打开她心中那把沉重的锁。她几乎要相信了,相信傅璟深那笨拙而滚烫的真心。
然而,就在她心防微微松动的那一刻,顾言澈像是无意间,又像是刻意地补充了一句,目光落在她沉静的侧脸上:
“而且,林小姐,你和我认识的所有人都不一样。你身上有一种……奇特的冷静和韧性。面对璟深,你不像其他人那样要么畏惧,要么痴迷,你始终保持着一种独立的观察姿态。说实话,这很吸引人,也很有趣。或许,也只有你这样的性格,才能包容和引导他那种……嗯,独特的表达方式。”
“奇特的冷静”、“独立的观察姿态”、“吸引人”、“有趣”……
这些词汇,像冰锥一样,瞬间刺穿了林晚刚刚泛起的些许柔软。
她猛地抬起头,撞入顾言澈那双带着温和笑意的眼睛。那眼神深处,似乎不只是欣赏,更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探究。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她的脑海——
顾言澈这番看似推心置腹的话,究竟是真心帮助好友维系感情,还是另一种更高明、更不着痕迹的……试探?
他是否,也同样是“穹顶计划”的知情者?他此刻的“知己”姿态,是不是为了更好地观察她这个“关键变量”的反应,评估她对傅璟深的影响力,以及她本身的……“稳定性”?
(合)
观景台上的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滞了。
脚下城市的万家灯火,依旧温暖而璀璨,却照不进林晚骤然冰冷的心底。她感觉自己仿佛站在一个巨大的、华丽的舞台上,身边的每一个人,包括眼前这位看似温和无害的“知己”,都可能戴着精心雕琢的面具,在配合演出着一场她看不清剧本的大戏。
她不动声色地后退了半步,拉开了与顾言澈之间那刚刚因为交谈而拉近的、危险的距离。脸上,重新挂上了那种傅璟深最初认识的、礼貌而疏离的微笑。
“顾先生,谢谢你告诉我这些。”她的声音平稳得听不出一丝波澜,仿佛刚才内心的惊涛骇浪从未发生,“我想,我大概明白了一些。时间不早了,不打扰你休息了。”
她将手中未喝完的牛奶杯轻轻放在一旁的台子上,动作优雅,毫无破绽。
然后,她转身,离开了观景台,将那片璀璨而虚假的灯海,以及身后那个心思可能比她想象中更深沉的“知己”,一并留在了原地。
顾言澈看着她离去的、挺直而决绝的背影,脸上的温和笑容慢慢收敛起来,镜片后的目光变得深沉而复杂。他端起那杯已经凉透的牛奶,轻轻晃了晃。
“傅璟深啊傅璟深,”他对着空气,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低语,“你捡回来的,到底是一只需要庇护的金丝雀,还是一头……羽翼渐丰,随时可能反噬的鹰呢?”
夜风掠过,将他这句意味深长的叹息,吹散在无边无际的夜色里。
而走回房间的林晚,轻轻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缓缓闭上了眼睛。
刚刚建立起的一点信任和动摇,再次被打得粉碎。前路迷雾重重,她谁也不能相信。
能依靠的,唯有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