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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梦魇为牢》
(起)
黑暗,粘稠得如同凝固的墨。
林晚在其中沉浮,感官被剥夺,只有一种令人窒息的失重感包裹着她。不知过了多久,一点声音刺破了这片死寂——是养父林建国卑微的哀求,夹杂着粗鲁的咒骂和砸东西的碎裂声。场景陡然切换,她变成了那个躲在衣柜里、透过缝隙惊恐地望着外界的小女孩,冰冷的木头气味钻入鼻腔,她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背,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恐惧,是记忆里最早的味道。
画面再次扭曲、旋转。密闭车厢的颠簸感传来,浓重的烟味和男人汗液的酸臭几乎让她作呕。粗糙的绳索深深勒进她腰间的皮肤,火辣辣地疼。那个刀疤脸的男人,用黏腻湿冷的目光扫视着她,像在打量一件没有生命的货物。
“傅总的女人……果然标致……”
他的声音嘶哑,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戏谑。一只粗糙的手向她伸来,目标是她衬衫的纽扣。
“别碰我!”
她在心中呐喊,身体却如同被无形的锁链捆缚,动弹不得。绝望像冰水,从头顶浇灌而下,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
就在那只手即将触碰到她的瞬间——
“砰!”
一声巨响,并非来自记忆,而是现实与梦境的交界。刺目的白光撕裂了黑暗,一道逆光的高大身影出现在车厢门口,如同神只降临,又似地狱归来的修罗。
是傅璟深。
他来了。
可梦里的傅璟深,与她认知中的完全不同。他的脸上没有任何属于人类的情绪,眼神是纯粹的、机器般的冰冷。他没有看她,只是精准地、高效地处理掉那两个绑匪,动作快得只剩残影,没有一丝多余。
然后,他走向她,步伐稳定得可怕。
他解开了她身上的绳索,动作机械,没有丝毫温柔。林晚想开口,想呼唤他的名字,想汲取一丝劫后余生的温暖,但她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打横抱起她,怀抱是意料之外的冰冷。他低头看她,那双她曾觉得深邃迷人的眼睛里,此刻只有一片漠然的、评估似的审视。
“目标生命体征稳定,救援任务完成。”他开口,声音是电子合成般的平直,“符合‘穹顶计划’阶段性预期。”
穹顶计划……
林晚猛地一颤,像被无形的针扎透心脏。
就在这时,傅璟深的面容开始模糊、融化,最终变成了一张毫无特征的、金属质感的机器面孔,冰冷的电子眼红光闪烁,牢牢地锁定了她。
“不——!”
(承)
林晚猛地从病床上弹坐起来,喉咙里堵着那声未能冲破梦魇的尖叫,化作一声急促而破碎的喘息。
冷汗,浸透了她的病号服,黏腻地贴在后背上,带来一阵阵寒意。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速度快得让她感到晕眩和恶心。她下意识地蜷缩起身体,双臂紧紧抱住自己,试图遏制住那从灵魂深处透出的颤抖。
眼前不再是黑暗的车厢,而是医院病房单调的白。消毒水的味道钻入鼻腔,取代了梦中的烟臭和血腥。月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几道清冷的光斑。
安全了。
她告诉自己。
这里是医院,她很安全。
可是,梦魇留下的烙印太过深刻。腰间被绳索勒过的地方,明明已经上了药,此刻却又开始隐隐作痛,那种被束缚的、无力挣脱的感觉,清晰地回荡在身体记忆里。还有傅璟深最后那张冰冷的机器面孔,以及“穹顶计划”那几个字,像淬了毒的冰锥,扎在她心头,拔不出,化不掉。
她需要一点真实的东西,来确认自己真的回到了现实。
她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狂乱的心跳,然后小心翼翼地,带着某种迟疑,转动僵硬的脖颈,打量这个静谧的空间。
然后,她的目光定格在了床边的椅子上。
傅璟深就在那里。
他不是平日那个一丝不苟、掌控一切的商业帝王。他高大的身躯有些憋屈地陷在对于他来说过于狭小的单人沙发椅里,身体微微前倾,手臂搭在床沿。他似乎就这么睡着了。
他穿着一件深色的衬衫,最上面的两颗纽扣解开着,领带被扯松,随意地挂在脖子上,显出几分罕见的落拓。向来梳理得整齐的短发,此刻也有些凌乱地垂落在额前,在他眼底投下一小片淡淡的阴影。那阴影之下,是清晰可见的疲惫,甚至在他沉睡时,那英挺的眉宇也微微蹙着,仿佛在梦中也在为什么事情烦忧。
他的右手,在床沿之外,自然垂落。而他的左手,却伸了过来,紧紧地、牢牢地握着她的右手。
他的手掌很大,温热而干燥,完全将她的手包裹在内。那温度如此真实,如此有力,透过皮肤,一点点驱散她从噩梦中带来的冰冷和恐惧。
林晚怔住了。
她看着他沉睡的侧脸,看着两人交握的手,一时间,竟分不清这究竟是另一个梦境的延伸,还是残酷现实里偶然渗入的一抹温情。
他怎么会在这里?
以他的身份,他完全可以派最好的护工,雇最专业的保镖,二十四小时守在外面。他不需要,也不应该,亲自坐在这种地方,用这种极不舒服的姿势,陪护一个……“契约女友”。
是因为愧疚吗?毕竟,那些人是冲着他来的。
还是说……有那么一丝丝,超越了契约的关心?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描摹着他的轮廓,从饱满的额头,到高挺的鼻梁,再到紧抿的、线条优美的薄唇。睡着的他,敛去了所有的锋芒和冷硬,竟显出一种奇异的、让人心软的脆弱感。
她试图轻轻地,把自己的手从他的掌中抽出来。
她才动了一下,甚至没能移动分毫,傅璟深握着她的那只手骤然收紧。不是弄疼她的力度,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和……下意识的依赖。
仿佛他即使在睡梦中,也在确认她的存在,不允许她逃离。
与此同时,他喉咙里发出一声极低沉的、模糊的呓语。声音太轻,太含混,她听不真切,但那语调,绝非平日里的冷静自持,反而像裹着某种不安定的情绪。
林晚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一股酸涩又陌生的暖流,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冲撞着她因噩梦而紧绷的心防。
她停止了动作,不再尝试挣脱。
就一会儿。
她对自己说。就贪恋这一小会儿的温暖和安定。
病房里重归寂静,只有两人交织的、清浅的呼吸声,以及她胸腔里,那尚未完全平复,却已然改变了节奏的心跳声。
(转)
时间在静谧中悄然流淌。
或许是那来自他掌心的温度太过慰藉,林晚紧绷的神经渐渐松弛下来,身体的疲惫感再次如潮水般涌上。噩梦的余威仍在,但似乎不再那么令人窒息了。
她调整了一下姿势,轻轻躺了回去,但没有松开他的手,也没有惊动他。她就这么侧躺着,在清冷的月光与病房昏暗壁灯交织的光线下,静静地凝视着他。
许多被她刻意忽略的细节,在此刻清晰地浮现在脑海。
在她被绑架,意识模糊的边缘,她听到的,是他那辆迈巴赫特有的、狂暴的引擎轰鸣声,由远及近,不顾一切。她听到他踹开车门时,那声几乎要震裂她耳膜的巨响。她看到他冲进来的身影,快得像一道闪电,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睛里,当时翻涌着的是她从未见过的、足以焚毁一切的滔天怒意。
那不是机器。
那是活生生的、有着炽烈情绪的人。
还有他抱着她,一遍遍在她耳边重复的那句“没事了,林晚,我在这里”。他的声音是沙哑的,带着微不可查的颤抖,手臂收得那么紧,几乎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那不是对待一个“合作对象”该有的态度。
逻辑开始在她脑中清晰地运转,试图驱散梦魇带来的荒谬联想。
“穹顶计划”……她确实不知道那是什么。也许,真的只是一个与她无关的商业项目代号,恰巧出现在她的梦里,与她自身的恐惧结合,扭曲成了最可怕的形态。
她怎么能因为一个荒诞的梦,就去怀疑一个刚刚冒着巨大风险、将她从绝境中拯救出来的人?
就在她心绪翻腾,试图用理性说服自己时,傅璟深那边忽然有了动静。
他似乎睡得极不安稳,额头上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呼吸也变得有些急促。握着她手的力道,在不自觉地加重。
“不……”
这一次,林晚听清了他的呓语。
只有一个字,却充满了抗拒与……恐慌?
他在对什么说“不”?
紧接着,他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追逐,猛地颤动了一下,头颅小幅度地快速摆动,眉头死死锁紧,形成一个痛苦的川字。
“别走……”
更加模糊的两个字,几乎是气音,却像一把小锤,敲在了林晚的心上。
他在让谁别走?
是她吗?
还是……别的什么人?
林晚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只是更加专注地看着他。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傅璟深,脆弱,不安,仿佛被困在了某个他无法掌控的境地里。
原来,这个看似无所不能的男人,也会做噩梦。也会在沉睡时,流露出如此不设防的一面。
这个认知,奇异地淡化了她自身的恐惧,反而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怜惜?
她犹豫了一下,然后,用自己空着的、那只没有被他握住的左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丝试探性的温柔,轻轻覆上了他紧握着自己的那只手的手背。
她想传递一点温暖给他,就像他刚才无意中给予她的那样。
她的指尖微凉,触碰到他温热的手背皮肤时,两人似乎都轻微地颤了一下。
(合)
不知道是她的触碰起了作用,还是他本身的梦魇到了尽头,傅璟深的呼吸逐渐变得平缓下来,紧蹙的眉头也稍稍舒展,重新陷入了更深沉的睡眠之中。只是那只握着她的手,依旧没有松开。
林晚的心,却再也无法平静。
今晚的傅璟深,打破了她太多的认知。
他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永远理性至上的傅总。他有了温度,有了弱点,有了她无法理解的梦魇,也有了……让她心弦颤动的、笨拙而真实的守护。
“契约”这两个字,在此刻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哪一份契约,会规定甲方需要如此不眠不休、亲力亲为地守在乙方的病床边?
哪一份契约,能解释他眼中那焚天的怒火,和他此刻紧握不放的手?
她静静地躺着,感受着手上传来的、不容忽视的力度和温度,目光落在两人交叠的手上,眼神复杂难辨。
有困惑,有动容,有一丝隐秘的欢喜,但更多的,是一种前路未卜的迷茫。
她和傅璟深之间,那层由契约构筑的、清晰透明的壁垒,似乎在今夜,被这场共同的意外和脆弱,凿开了一道细微的裂缝。
有她无法理解的东西,正从那裂缝中悄然渗入。
这东西,危险,却带着诱人的暖意。
她该怎么办?
而那个萦绕在他梦魇深处,让他都感到恐惧和抗拒的,究竟是什么?
月光偏移,悄无声息地掠过傅璟深沉睡的侧脸,也照亮了他垂落在椅边、那只自然放松的右手。
在他的右手腕内侧,靠近袖口的地方,借着清冷的月光,林晚清晰地看到了一串极其微小的、由字母和数字组成的编码。
【IL-Ω-07】。
那印记并非纹身,更像是某种……激光刻印留下的痕迹,与他冷白的皮肤几乎融为一体,若不仔细看,极易忽略。
就像某种实验品的编号。
林晚的瞳孔猛地一缩,刚刚被理性压下的、关于“机器”和“穹顶计划”的冰冷联想,伴随着手腕上这串突如其来的、非人般的编码,再次如潮水般涌上心头,带着刺骨的寒意。
他……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