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金笼
清晨八点五十分,林晚站在旧公寓楼下,脚边放着一个半旧的行李箱,里面只装了几件常穿的衣物、一些必要的洗漱用品和几本专业书籍。
她几乎一夜未眠。眼底带着淡淡的青黑,脸色比平时更显苍白。脑海里反复回响着那条诡异的短信——“他知道了。”是谁发的?指的是傅璟深,还是她那个如同梦魇般的生父?这条信息像一根无形的刺,扎在她本就紧绷的神经上。
养父林建国站在她身边,脸上的表情是混杂着如释重负与深深担忧的复杂情绪。一大早,他就接到了“金盛财务”负责人亲自打来的电话,对方态度恭敬得近乎谄媚,不仅表示债务一笔勾销,还再三道歉,说之前都是“误会”。
困扰他们许久的噩梦,真的结束了。结束得如此轻易,如此不真实。
“晚晚,那个傅先生……他到底是什么人?”林建国搓着手,眉头紧锁,“这……这真的没问题吗?你去了那边,要好好照顾自己,有什么事一定要给爸打电话……”
“爸,您别担心。”林晚打断他,努力挤出一个轻松的笑容,“傅先生是……我博物馆工作接触到一个重要项目的投资人,正好需要一位懂艺术的助理兼女伴,算是工作调动吧。待遇很好,也很安全。”
她编织着善意的谎言,心脏却因为愧疚而微微抽痛。她不能告诉养父真相,那只会让他更加寝食难安。
九点整,一辆线条流畅、颜色低调奢华的黑色宾利慕尚,如同幽灵般精准地滑到楼前,停下。车身光可鉴人,与周围破败的环境格格不入。
驾驶座上下来一位穿着合体西装、戴着白手套的年轻司机,他神色恭敬,动作一丝不苟地为林晚拉开车门。
“林小姐,傅先生派我来接您。”
林建国看着这阵仗,张了张嘴,最终只是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帮她把行李箱放进后备箱。
“爸,我走了,您保重。”林晚抱了抱养父消瘦的身体,鼻尖一酸,迅速钻进了车里。
车门关上,隔绝了外面熟悉的世界。车内空间宽敞得惊人,内饰是顶级的真皮与实木,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清冽的、类似于雪松的香氛,与傅璟深身上的气息同源。极致奢华,却也极致冰冷。
车子平稳地驶离了破旧的街区,汇入早高峰的车流,却仿佛行驶在另一个平行的、安静无声的维度。司机专注开车,一言不发。
林晚靠在柔软得过分的椅背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熟悉的店铺、早餐摊、行色匆匆的路人……逐渐被越来越繁华、越来越陌生的摩天大楼所取代。
车子没有进入市中心最喧嚣的区域,而是转向了一条通往城郊半山的私家公路。道路两旁绿树成荫,愈发幽静,偶尔能看到隐藏在林木深处、气派不凡的别墅大门,都有身着制服的保安严密守卫。
最终,车子通过一道需要指纹和虹膜双重验证的自动铁门,驶入了一片占地极广的庄园。精心修剪的草坪、错落有致的名贵树木、远处若隐若现的景观湖……这里不像住宅,更像一个不对公众开放的顶级公园。
绕过一个巨大的喷泉水池,主体建筑终于呈现在眼前。
那是一座极具现代主义风格的三层别墅,通体采用冷灰色的金属和玻璃材质,线条凌厉简洁,在清晨的阳光下反射着冷硬的光泽。它不像一个家,更像一座设计前卫的美术馆,或者一个精密运行的科技堡垒。
车子在挑高近十米的宏伟门廊前停稳。早已等候在门口的,是一位穿着黑色套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年纪约莫五十岁上下的女士。她表情严肃,眼神锐利,带着一种老派管家的矜持与权威。
“林小姐,欢迎。我是这里的管家,您可以叫我梅姨。”梅姨微微颔首,算是打过了招呼,语气礼貌却疏离,“傅先生吩咐我带您熟悉一下环境,并告知您一些这里的规矩。”
林晚提着行李箱,跟着梅姨走进那扇沉重的、需要自动感应才能开启的巨幅玻璃门。
室内空间开阔得令人心惊。挑高的大厅,巨大的落地窗将山景引入室内,家具寥寥无几,全是极简风格,色彩只有黑白灰。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倒映着人影,走在上面,脚步声都有清晰的回音。
干净,整洁,秩序井然,却也……毫无生气。空气里弥漫着和车里一样的冷冽香氛,温度恒定在人体最舒适的刻度,一切都完美得像是样板间,缺乏人类居住应有的烟火气。
梅姨带着林晚,用近乎军事化的效率,快速介绍着一楼的公共区域:客厅、餐厅、配备了顶级设备的厨房、影音室、健身房……每一个空间都无可挑剔,却也冰冷得让人不敢随意触碰。
“傅先生喜静,不喜被打扰。”梅姨的声音在空旷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因此,未经傅先生允许,请您不要进入二楼及以上区域,尤其是傅先生的书房和卧室。”
她的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林晚,带着一种审视的意味。
“这里的保洁和餐饮会有专人负责,您不需要动手。您的活动范围,主要是一楼为您准备的客房,以及这些公共区域。傅先生在家时,如果没有召唤,也请您尽量不要打扰他的工作。”
一条条“规矩”被清晰地列出,像一道道无形的栅栏,将林晚的活动范围严格限定。她不是这里的女主人,甚至不能算是一个平等的客人,她更像一个被允许暂时栖息在此的、需要遵守严格管理规范的“物品”。
梅姨推开一扇位于走廊尽头的房门。
“这是您的房间。”
房间很大,带独立的卫生间。装修风格与外间一致,冷色调,极简。床品是高级的灰色丝绸,衣柜空空荡荡,梳妆台上摆放着全新的、连标签都还没拆的高级护肤品。一切都是崭新的,昂贵的,却也是临时拼凑的,没有一丝个人痕迹。
“您先休息。午餐会在十二点准时送到餐厅。傅先生晚上会回来与您共进晚餐。”梅姨说完,微微欠身,便退了出去,并轻轻带上了房门。
房间里只剩下林晚一个人。
她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是精心打理过的日式枯山水庭院,白沙、青石、造型松,意境幽远,却也透着一种刻意的、了无生趣的寂静。
她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冰凉的玻璃。
坚固,透明,无法逾越。
这里的一切都完美得像一个梦境,一个用金钱和权力堆砌出来的、与世隔绝的堡垒。它提供了绝对的安全,却也意味着绝对的掌控。
她摆脱了高利贷的追逼,却主动走进了一个更大、更精致、更令人窒息的牢笼。
林晚没有打开行李箱。她只是静静地坐在床沿,感受着周遭死一般的寂静。
这里太安静了,安静得能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能听到窗外微风拂过松针的细微声响。与她和养父那个虽然破旧、却总是充满烟火气和生活噪音的小家,形成了天堂与地狱般的反差。
她想起傅璟深那双毫无情绪的眼睛,想起他下达命令时冰冷的语调,想起梅姨那不容置疑的“规矩”。
未来的一年,她就要生活在这里,扮演一个不属于自己的角色,面对一个无法揣度的男人。
那条“他知道了”的短信,再次浮现在脑海。在这个看似密不透风的牢笼里,那个未知的“他”,是否依然能找到她?傅璟深的“庇护”,真的能隔绝过去的一切吗?
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立无援。
傍晚时分,天色渐暗。别墅内部的感应灯次第亮起,柔和却缺乏温度的光线充盈着每个角落。
林晚坐在一楼的客厅里,等待着傅璟深回来共进晚餐,这是梅姨传达的“任务”之一。
门外终于传来了汽车引擎声,以及沉稳的、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林晚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背脊,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并不需要整理的衣角,像一个等待检阅的士兵。
脚步声在门口停顿,然后是电子锁开启的轻微“嘀”声。
厚重的门被推开,傅璟深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似乎是刚从某个重要场合回来,依旧穿着剪裁完美的深色西装,只是解开了领带,衬衫领口随意地敞开,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他的目光,如同精准的探照灯,瞬间就捕捉到了坐在客厅里的林晚。
然后,他迈步,径直向她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