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夜色低语
数字在屏幕上跳动:03:17。
傅璟深坐在书房宽大的皮椅上,面前的三块显示屏分别展示着全球股市波动、深空资本内部项目进度表,以及一份打开的、关于人类边缘系统与长期压力反应的神经学论文。
每一个字符、每一条曲线他都认识,但它们组合在一起的意义,却无法进入他的大脑进行有效处理。一种罕见的、被称为“注意力涣散”的状态,正困扰着他。
太阳穴传来一阵阵细微却持续的胀痛,像是有根无形的绳索在缓缓收紧。这是他长期依赖药物强制入睡失败后,身体发出的抗议。那瓶白色的处方药就放在手边,但他没有去碰。上一次加量服用后带来的昏沉和判断力下降,让他认为那是一种低效且存在风险的解决方案。
他闭上眼,试图用以往的方式——在脑中构建数学模型来清空杂念。但这一次,那些冰冷的符号和公式总是构建到一半,就悄然坍塌,取而代之的,是林晚那双盈满愤怒与绝望的眼睛,还有她摔门而去时决绝的背影。
“Subject A-01的情绪反应持续异常,超出基准线37%……”他试图用数据来定义和框住那种让他不适的感觉,但失败了。那不仅仅是一组需要分析的数据,那是一种……具有渗透性的干扰。
他霍然起身,在空旷的书房里踱步。冰冷的月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洒进来,将他的影子拉长,扭曲,投射在满是书籍的墙壁上。绝对的寂静放大了一切细微的声响——中央空调出风的嘶嘶声,他自己踩在地毯上的闷响,还有……一种来自于楼下、几乎不存在的声音引力。
承
林晚蜷缩在客房宽大的床上,丝绸床单冰凉的触感让她如同躺在水上。
噩梦如期而至。
不再是枪械和训练场,而是更扭曲的景象。她站在一片虚无中,四周悬挂着无数面镜子,每一面镜子里都映出傅璟深冰冷的脸,和他毫无波动的眼神。镜中的他齐声开口,声音重叠,如同审判:
“Subject A-01……”
“实验样本……”
“观测数据……”
她试图逃跑,双脚却像陷入泥沼。那些镜子旋转着向她挤压过来,冰冷的镜面贴上她的皮肤,几乎要让她窒息。
“不……我不是……”她在梦中挣扎,呜咽声被厚重的被子吸收,只剩下极其细微的、如同受伤小兽般的啜泣。
冷汗浸湿了她的额发,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在那些光怪陆离的恐怖景象间隙,养父林建国温和的笑脸一闪而过,却如同昙花一现,迅速被冰冷的镜海吞噬。
“爸……”她无意识地呢喃,泪水从紧闭的眼角滑落,没入枕芯。
极致的恐惧与委屈,即使在睡梦中,也无法找到出口。
转
傅璟深的脚步停在了一楼。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下来。逻辑无法提供支持。检查安防?系统运行正常。获取水分?厨房在另一个方向。
他的身体,仿佛被一种无形的导航系统引导着,绕过寂静的客厅,穿过昏暗的走廊,最终,停在了林晚的卧室门外。
就在这里。
那种让他心烦意乱的“干扰源”,在这里最为清晰。
他正要抬手,或许是想敲门,用某种合乎逻辑的借口来打破这种异常状态。就在这时,他听到了。
极其微弱的,隔着厚重的实木门板,几乎无法捕捉的——啜泣声。
不是白天那种带着棱角和愤怒的控诉,而是一种柔软的、破碎的、沉浸在巨大悲伤里的声音。像一根极细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他感官中某个从未被触及的区域。
他的手悬在半空,动作凝固。
数据库里没有对应项。他无法分析这种声音的波长和频率所代表的确切含义,但一种陌生的、紧缩的感觉,却在他左胸腔内部位悄然产生。
他应该离开。观察对象的非清醒状态下的生理反应,不属于预设的观测范围。
但他的脚像被钉在了原地。
他甚至无意识地向前微微倾身,将耳朵更靠近门板一些,试图捕捉那断断续续的、证明她正在承受痛苦的证据。
“我不是……”门内传来模糊的梦呓,带着浓重的鼻音。
傅璟深深邃的眼眸在黑暗中,几不可察地波动了一下。他想起调查报告里关于她在“冥府”组织的模糊记载,想起她养父那张老实怯懦的脸。
一种假设开始在他脑中形成:她的愤怒,或许并非完全指向他。那更像是一种长期处于恐惧和压力下,终于找到具体投射目标后的……爆发。
这个假设,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滞涩。
合
时间在寂静与细微啜泣的交织中流逝。
傅璟深没有离开。他就这样静静地站在门外,像一个沉默的哨兵。房间里传来的悲伤,如同无形的潮汐,一波一波地冲击着他用逻辑筑起的堤坝。
奇怪的是,那困扰他许久的、太阳穴的胀痛感,竟然在不知不觉中缓解了。那种因无法处理复杂情感数据而产生的焦躁,也渐渐平息。
取代它们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平静。
不是因为问题得到了解决,而是因为……他就在这里。站在她的门外,感知着她的痛苦。这种纯粹的“在场”,似乎本身就具有某种力量。
他甚至能隐约闻到,从门缝底下渗出的、一丝极淡的,属于她的气息——混合着画室里的松烟墨香、修复用的植物胶,以及她本身的一种干净的、类似于初雪后的冷冽味道。
这气息,比他书桌上那瓶昂贵的助眠香薰,更有效力。
天光微熹,门内的啜泣声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逐渐平稳悠长的呼吸声。
她似乎终于摆脱了噩梦,沉沉睡去。
傅璟深又站了一会儿,直到确认那平稳的呼吸声持续不断。然后,他缓缓地、几乎是有些不情愿地,转过身。
他没有返回二楼的书房。
而是就在走廊尽头,那张冰冷坚硬的大理石雕花壁凳上,坐了下来。身体向后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闭上了眼睛。
清晨,第一缕阳光透过走廊尽头的彩绘玻璃窗,投射下斑斓的光影。
林晚从一场难得深沉的睡眠中醒来,意外地感觉精神好了许多。昨夜噩梦的阴影似乎消散了大半。
她赤脚下床,想打开门透透气。
门一拉开,她的脚步瞬间僵住。
走廊尽头,傅璟深倚墙而坐,头微微歪向一边,似乎……睡着了。晨光勾勒出他清晰的侧脸轮廓,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让他看起来少了几分平日的凌厉,多了一丝罕见的、毫不设防的疲惫。
他怎么会睡在这里?
林晚的心跳,莫名地漏了一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