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鸿苑,百艺堂。
昔日丝竹悠扬、光影变幻的戏台,今日撤去了所有华彩装饰,换上了一排排简陋却整洁的木制桌凳。堂前悬着一块新制的乌木匾额,上书四个筋骨嶙峋、却暗藏锋锐的大字——“星火学堂”。
天光未亮,堂外已是人声鼎沸。黑压压的人群从惊鸿苑门口一直排到了巷尾,挤得水泄不通。有衣着朴素、面带怯懦的平民女子,有戴着帷帽、由丫鬟陪着的闺秀,甚至有几位身着儒衫、眼神复杂的中年书生挤在人群中张望。他们的目光都热切地投向那扇尚未开启的学堂大门,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压抑不住的、渴望改变的躁动。
“开门!开门!”人群开始骚动。
吱呀——
百艺堂沉重的木门终于缓缓开启。宋青阳带着几名神色肃穆的护院站在门内,目光扫过人群,朗声道:“星火学堂首日开课,依玲珑夫人定下的规矩,分班入学,查验身份,有序进入,不得喧哗!”
人群瞬间安静下来,依言排队,眼神却更加灼热。
堂内,景云岫一袭素净青衣,未施粉黛,仅用一根木簪绾发,立于讲台之上。她脸色仍有些苍白,但那双眼睛沉静如古井,扫视着下方逐渐坐满的、年龄身份各异的学生们,自有一股令人心折的威严。
新生的右臂垂在身侧,指尖微凉,她能感受到其中流淌的、与以往不同的力量,冰冷而内敛。
“今日,此处无夫人小姐,无贫富贵贱。”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丝沙哑,却更有力量,“唯有求知的学子。你们来此,或为识字明理,或为学艺立身,或为…寻一条不同于父辈祖辈的路。”
她顿了顿,目光如炬:“这条路,不好走。外界有非议,家中有阻挠,甚至你们自己心中,亦有彷徨恐惧。但既然来了,便需记住:知识非罪,求学非错。女子立世,首立其志,次立其能,而非…依附其命。”
没有冗长的开场,直指核心。台下,许多女子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眼中闪烁着激动的泪光。
“今日第一课,不教经义,不论女德。”景云岫转身,在黑板上写下两个大字——“自救”。
“教各位…若遇急病、外伤、乃至…意外侵害时,如何第一时间,保住自己的性命,减少伤痛。”
她开始讲解最基础的急救知识,按压止血、简单包扎、甚至如何利用身边物品制作临时担架。内容实用至极,却又是闺阁女子从未接触、甚至被视为“不雅”的领域。台下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在屏息凝神地听着,生怕漏掉一个字。
偶尔有被家人派来窥探的管家仆役,在窗外听到这些,面露骇然,匆匆离去报信。可以想见,今日之后,外界又将掀起怎样的波澜。
景云岫恍若未闻,依旧平静讲授。她知道,点燃星火,必遭风霜。但这火,必须燃下去。
与此同时,翰墨轩最新一期的《京城娱闻报》再次引爆全城。
头版并非政论,而是一则图文并茂、极具冲击力的“故事预告”:
“白蛇传”旷世奇情 即将连载
**——千年修炼,只为报恩;人妖相恋,法海不容!**
预告下方,还配了一幅墨尘公子亲绘的插画——烟雨西湖,断桥之上,一白衣女子伞下回眸,风情万种,眼神却带着非人的妖异与凄婉;一旁书生模样的男子看得痴了;远处,雷峰塔巍然耸立,塔顶似有佛光缭绕。
仅仅一幅画,一段极简的介绍,就勾勒出一个完全不同于《梁祝》的、更加奇幻、更加大胆、也更加挑战世俗的故事轮廓!
人妖恋?这比男女私奔更加离经叛道!法海?高僧阻挠?这简直是在质疑佛门权威!
“这…这玲珑夫人真是敢写啊!”
“妖孽报恩?还与凡人相恋?荒谬!太荒谬了!”
“可是…这画真好…这白娘子,看着竟不觉得可怕…”
“快快快!这报纸还有没有?给我留一份!”
茶楼酒肆,街头巷尾,再次为《京城娱闻报》的内容争得面红耳赤。反对者斥其妖言惑众,支持者则被其新奇设定勾得心痒难耐。无论立场如何,《白蛇传》未播先火,已成定局。
孙有福看着再次被抢购一空的报纸,笑得见牙不见眼,立刻下令加印。同时,“东陵之声”文工团内部,也开始了紧锣密鼓的筹备。宋青阳拿着景云岫给出的、比《梁祝》更加详细的分幕剧本和“特效要求”(如水漫金山的场景如何用光影和音效呈现),既兴奋又头大,拉着光影工匠和乐师们日夜钻研。
文娱之火,以另一种更加汹涌的方式,持续燃烧。
摄政王府,观星楼。
慕容玄看着案上几份来自御史台的弹劾奏章,内容无一例外,皆是痛斥“星火学堂”教授女子急救之术是“牝鸡司晨,淆乱阴阳”,《白蛇传》预告是“鼓吹人妖媾和,亵渎佛法”,要求朝廷即刻查封惊鸿苑,严惩玲珑夫人。
他面无表情地将奏章合上,扔到一旁。
“王爷,”心腹幕僚低声道,“这些清流言官,背后恐有残余的景党煽风点火。是否…压一压?”
“不必。”慕容玄端起茶盏,眸光深邃,“让他们骂。骂得越凶,民间对玲珑夫人的好奇与同情就越盛。她这把‘文火’,烧得越旺,才能更快焚尽那些腐旧的沉疴积弊。”
他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陛下依旧昏迷,静思殿虽暂时平息,然隐患未除。朝廷需要新的气象,也需要…有人站在风口浪尖,吸引火力。玲珑夫人…正是最合适的人选。吩咐下去,凡涉及惊鸿苑与玲珑夫人的事务,一律开绿灯。若有寻衅闹事者…让京兆尹看着办。”
“是。”幕僚心领神会,躬身退下。
慕容玄起身,走到窗边,望向惊鸿苑的方向。他能感觉到,那枚墨玉扳指与那个方向隐隐传来的、冰冷而强大的力量波动,产生着微妙的共鸣。
合作,仍在继续。彼此利用,彼此需要。
只是不知,这簇由他亲手投入干柴堆的“文火”,最终会烧向何方,又会…将他一同卷向何处。
夜色深沉,惊鸿苑却灯火未熄。
白日的喧嚣已然散去,学堂内空无一人,只余下淡淡的墨香与一种名为“希望”的气息萦绕不散。
景云岫独自一人坐在空荡荡的讲堂内,指尖摩挲着那本冰冷的《星轨秘要》金属册页。上面的文字依旧晦涩,但结合自身经历,她已能解读出更多信息。
“观测者”并非单一存在,似乎是一个…跨越了不同时空的松散组织?他们观测并记录着“星轨”的偏移与“混沌核心”的活性。而此方世界,只是他们记录的众多“节点”之一?
她的到来,是意外,还是…也被“观测”甚至“安排”?
还有那“星核”碎片…《秘要》中提及,其力暴烈,非本界之物所能承受,唯“异魂”或可引为助力,然亦有“同化”之险…
她抬起新生的右臂,看着皮肤下偶尔流转的淡银色光华。这力量…是否就是“同化”的开始?
归途漫漫,前路迷雾重重。
但眼下,她无暇过多思索这些。文娱之局已布下,星火已点燃,她必须集中精力,应对眼前的挑战与…反扑。
她收起册页,吹熄烛火,走出百艺堂。
清冷的月光洒在庭院中,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远处京城传来隐约的梆子声,更显夜寂。
突然,她脚步微顿,目光锐利地扫向院墙角落的阴影。
“出来。”
阴影一阵蠕动,一个穿着丫鬟服饰、身形瘦小、脸上还带着稚气的女孩,哆哆嗦嗦地走了出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夫…夫人饶命!奴婢…奴婢不是故意偷听…奴婢是隔壁李御史家家的粗使丫鬟…白…白日里趴在墙头,听了您讲的课…奴婢…奴婢也想识字…也想学那救人的本事…”女孩磕磕巴巴,吓得眼泪直流,却还是鼓足了勇气说完。
景云岫静静地看着她,看了许久。
这或许,就是星火的意义。
她缓缓开口,声音在夜色中清晰而平静:
“想学,明日清晨,从后门进来,找宋小蝶登记。”
“记住,你今日所求,非为伺候他人,而是…为了将来,能主宰自己的命。”
女孩猛地抬头,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如同星火般璀璨的光芒。
景云岫不再多言,转身离去。
月光将她的背影勾勒得愈发清瘦,却也…愈发挺拔。
文火焚城,非一日之功。
但她已踏上这条路,便绝不会回头。
无论前方是荆棘密布,还是万丈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