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磐石隘口”的内部，比想象中更加……复杂。
穿过那扇厚重的隔离门，是一条向上倾斜的、灯火通明的宽阔通道。通道两侧每隔一段距离就有加固的支撑架和射击孔，显然经过了精心的军事化改造。空气比隧道里干燥一些，混杂着机油、汗味、烹煮食物的气息，还有一种地下空间特有的、微弱的霉菌味道。
石镇岳带着雁北归和翼走在前面，刘乐黎和零跟在后面，黄茂和阿光留在方舟上照顾伤员并警惕外部。几个石镇岳的心腹守卫不近不远地跟着，保持着监视的姿态。
通道的尽头豁然开朗，是一个巨大的、被改造成集生活、生产、防御于一体的地下空间。空间大致呈碗状，中央是一片相对平坦的开阔地，搭建着许多简陋但排列整齐的板房和帐篷，构成了居民区。
四周是开凿出的多层平台和洞穴，分别用作仓库、工坊、指挥所和重要设施。顶部悬挂着数盏巨大的泛光灯，模拟着日夜节律，此刻正发出接近黄昏的暖黄色光芒。一条人工开凿的引水渠沿着岩壁流淌，最终汇入中央一个被加固的水池。
这里生活着大约两千人，男女老少皆有。他们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制服或自制衣物，面容大多消瘦但眼神并不麻木，在忙碌中透着一股坚韧的生气。看到石镇岳带着陌生人进来，许多人停下手中的活计，投来好奇、警惕、或单纯是探究的目光。孩子们躲在大人的身后，偷偷张望。
“地方简陋，但还能活人。”石镇岳语气平淡，听不出自豪，更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西边的山体里有旧时代修建的防核掩体群主体，我们只利用了外围一小部分。核心区域辐射超标，而且……有些别的东西，被封死了。”
他带着他们穿过居民区，走向一侧岩壁上开凿出的、挂着“指挥所”牌子的洞口。沿途，刘乐黎敏锐地感知到，这里的人们虽然生存不易，但似乎有着一种相对稳定的秩序。他看到有人在修理农具（种植大概是在上层有光照的区域），有人在处理捕获的小型变异生物，还有人在维护武器。几个明显带伤的人坐在阳光下，由穿着简陋白大褂的人换药。这里像是一个微型的、在废墟上艰难重建的部落。
指挥所内同样简朴，一张巨大的金属桌子，周围是几张旧椅子，墙上挂着手绘的隘口防御图、周边区域地图以及一些泛黄的旧照片。一个穿着旧式工程师服装、头发花白的瘦削老人正趴在桌子上研究一张电路图，听到动静抬起头。
“老陈，这几位是暂时停留的客人，hUo的人。”石镇岳介绍道，“雁北归，翼。这位是陈工，我们这里管所有机器和电的家伙。”
陈工推了推厚厚的眼镜，目光在雁北归和翼身上扫过，尤其是在翼的长戟上停留了一下，点了点头，没多说什么，又低头看他的图纸去了，似乎对外界事务不太关心。
“坐。”石镇岳自己先在一张吱呀作响的椅子上坐下，示意雁北归和翼也坐。“说说看，你们具体需要什么，又能具体给什么。空话在这里没用。”
谈判进入细节阶段。
雁北归早有准备，将之前提出的四点筹码具体化：“首先，我们的机械师黄茂，可以立刻开始协助陈工检查和维护主发电机组，以及被炸毁的东侧掩体结构。我们有携带部分通用零件和特种焊接材料。其次，关于情报，我们可以共享从玉门关到此处沿途观测到的野兽分布变化、第八疃溃散后可能的势力真空区，以及‘灯塔’侦察艇的活动模式。第三，医疗方面，我需要一处安静、干净的独立空间，安置我们的重伤员（鸣瞳、鹞子），并进行治疗。我的草药可以对部分陈旧性污染损伤和内外伤有缓解作用，可以在我们伤员情况稳定后，为你们指定的重伤员进行有限度的诊治。第四，关于潜在盟友关系，在停留期间，我们可以协助完善你们的预警体系，并留下一个经过加密的紧急通讯频段。未来如果我们抵达hUo西部据点，可以将‘磐石隘口’的情况正式备案，纳入可能的物资交换网络。”
她的条件具体、实在，没有虚头巴脑的东西。石镇岳听着，手指在粗糙的桌面上轻轻敲击。
“可以。”他最终点头，“陈工会带你们的机械师去看发电机组。东侧掩体我派一队人配合你们修复。独立医疗空间……西边有个废弃的旧储藏室，还算干燥，可以给你们用，但你们要自己清理和消毒。至于情报和预警体系……”他看向雁北归，“我需要看到实质的东西。今晚之前，我要一份关于‘血牙旅’可能采取的下一步行动，以及你们对周边五十公里内污染源等级的评估报告。作为交换，我可以提供我们掌握的、关于西去路线上几个危险区域和已知小型幸存者据点的信息。”
“成交。”雁北归干脆利落。
协议细节敲定，石镇岳便不再多留他们，让一个年轻的守卫带他们去那个废弃的储藏室，并通知陈工去找黄茂。
储藏室位于居住区边缘，靠近岩壁，确实比较偏僻安静，但里面堆满了灰尘和杂物。零和刘乐黎留下开始清理，雁北归和翼则返回方舟去安排人员和物资转移。
清理工作并不轻松，但零动作利落，刘乐黎也勉强帮忙。在搬动一个沉重的旧木箱时，箱子底部突然脱落，一大堆杂七杂八的旧物散落出来，大多是锈蚀的工具和破烂的布料。
刘乐黎的目光却被其中一本硬壳笔记本吸引。笔记本的封面是暗绿色的，印着模糊的徽记——一个环绕着齿轮的盾形标志，似乎是某个旧时代机构的标识。他好奇地捡起来，吹去灰尘，随手翻开。
纸张已经泛黄发脆，但上面的字迹是用不易褪色的墨水书写，依然清晰。开头几页是枯燥的设备维护记录和物资清单。但翻到中间偏后部分，记录的内容变了：
“……3月15日，辐射水平再次异常波动，来源指向下层b7区。防护门密封指数下降，必须再次加固。老吴说他在通风管道里听到了奇怪的刮擦声，可能是老鼠，但我觉得……”
“……3月22日，决定组织一次对b7区的有限探查。队伍配备重型防护和武器。希望能搞清楚到底是什么在影响辐射读数。上面（指旧时代的上级）留下的资料提到b7区曾进行过‘高能生物场耦合实验’，希望别是那些该死的实验遗毒……”
“……3月25日，探查队返回。损失两人。他们说……在b7区深处看到了‘光’。不是灯光，是某种……在黑暗中自己发光的‘脉络’，像是活的一样，嵌在墙壁和机器里。靠近的队员感到头晕、恶心，防护服读数异常。王工试图取样，然后……他就‘融化’了，连防护服一起，变成了发光的尘埃。我们立刻撤离，封锁了通道。那到底是什么鬼东西？！……”
记录在这里变得潦草而充满恐惧，后续几页几乎是胡言乱语，提到了“梦魇低语”、“墙壁在呼吸”等令人毛骨悚然的描述。最后一条记录只有一句话，笔迹颤抖得几乎无法辨认：
“它们上来了。门挡不住。愿上帝保佑还活着的人。”
笔记本的记录到此戛然而止。
刘乐黎感到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他合上笔记本，心脏砰砰直跳。b7区？下层实验区？发光的脉络？融化？
“怎么了？”零注意到他脸色不对，走了过来。
刘乐黎把笔记本递给她，低声道：“看看这个。这个隘口下面，恐怕不止有辐射那么简单。石镇岳说的‘封死的核心区域’和‘别的东西’，可能比想象中更危险。”
零快速浏览了几页，湛蓝的眼眸也变得凝重。“‘高能生物场耦合实验’……听起来就像是‘原初噩梦’污染的前身，或者某种类似的禁忌技术。”她看向储藏室斑驳的墙壁，仿佛能看透岩石，看到下面那被封锁的恐怖，“石镇岳知道这些吗？”
“他肯定知道下面有问题，但未必知道具体细节，或者知道但隐瞒了。”刘乐黎沉思，“这本笔记是旧时代驻守人员的，可能是在最后混乱时期遗落在这里。石镇岳他们后来占据这里，未必发现。”
“要告诉雁姐和翼吗？”
“当然。这很重要。”刘乐黎将笔记本小心收好，“不过，我们得先确定自己的处境。这个消息可能是筹码，也可能是……催命符。如果下面真的封存着极度危险的东西，而我们的停留可能扰动它……”
两人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忧虑。这个看似稳固的“磐石”之下，似乎潜藏着深不见底的黑暗。
与此同时，在方舟旁，黄茂已经和陈工碰头。陈工话不多，直接领着黄茂穿过几条支道，来到一个轰鸣声巨大的洞窟——这里是主发电机组所在。几台庞大的、锈迹斑斑的柴油发电机组并排运转，提供着整个隘口的电力。
“噪音大，效率低，油耗高，还老出毛病。”陈工指着机组，言简意赅，“最近尤其不稳定，输出电压波动，还伴有异常的谐波。检查过燃料、管路、电路，没发现明显问题。我怀疑是负载端或者……地下电缆传导了干扰。”
黄茂的专业兴趣立刻被勾了起来，他掏出自己的多功能检测仪，开始绕着重型机组打转，嘴里嘀嘀咕咕：“老家伙，年纪不小了……保养得还行，但设计太落后了……嗯？这个振动频率有点怪……”
他趴在地上，将检测仪的探头贴近机组底部的混凝土基座，又延伸到连接地面的粗大电缆沟槽盖板缝隙。仪器屏幕上的波形图剧烈跳动起来，显示出一阵阵极其不规则、并非源于机组本身的低频脉冲干扰。
“咦？”黄茂眉头紧锁，“这干扰……不是电力系统的。更像是一种……生物电场？或者某种地脉能量扰动？”他想起了之前在“鼹鼠洞”遭遇的锈蚀畸变体，那种东西也会散发混乱的能量场。“陈工，你们这里的地下……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比如旧时代的实验室，或者高辐射源？”
陈工推了推眼镜，昏黄灯光下的脸色似乎更苍白了一些。他沉默了几秒，才低声道：“有。下面很深的地方，是旧时代的防核掩体核心区，也是某个秘密研究所的遗址。很多年前就彻底封闭了，辐射超标，据说还有更不好的东西。石队长严禁任何人靠近通往下面的通道。”他看了一眼黄茂的检测仪，“你的意思是，干扰可能来自下面？”
“不确定，但可能性很大。”黄茂收起仪器，神色严肃，“这种干扰如果持续增强，可能会损坏精密的控制电路，甚至诱发机组共振，导致严重故障或事故。你们难道没感觉到，最近这里的‘气氛’有点不对吗？比如，有人做噩梦，或者情绪特别烦躁？”
陈工的身体微不可查地僵了一下，他没有回答，但眼神中的不安证实了黄茂的猜测。
“我需要更靠近封锁区域的读数，才能确定干扰源和强度。”黄茂试探着说。
“……不行。”陈工断然拒绝，语气甚至有些急促，“那是禁区。石队长下了死命令。我会把你的发现报告给他。现在，先看看怎么能让这些老家伙稳定运行。”
黄茂知道再问下去也不会有结果，只能点点头，开始专注于机组本身的检修。但他心里已经埋下了怀疑的种子——这个“磐石隘口”，恐怕正坐在一个即将喷发的火山口上。而他们的到来，以及外面“血牙旅”的围攻，会不会成为压垮平衡的最后一根稻草？
傍晚，众人在清理出来的储藏室汇合。鸣瞳和鹞子被小心转移过来，安置在相对舒适的环境中。雁北归听取了刘乐黎关于笔记本的发现和黄茂关于地下异常能量干扰的报告。
“情况比预想的复杂。”雁北归眉头紧锁，“我们不仅需要应付外面的‘血牙旅’，还得警惕脚下可能存在的古老威胁。石镇岳肯定隐瞒了关键信息。”
“我们需要和他摊牌吗？”翼问。
“暂时不要。”雁北归摇头，“我们现在是借居者，揭穿主人的秘密风险太大。而且，笔记本记载的事情发生在旧时代末期，这么多年过去了，下面的东西是否还在‘活动’，或者被彻底封死，都是未知数。眼下首要任务，是让我们的人尽快恢复，修复方舟，同时利用这里的相对安全，收集更多关于西行路线和各方势力的情报。”
她看向刘乐黎：“乐黎，你的感知对能量异常最敏感。在不引起石镇岳怀疑的前提下，尽可能感知这个地下空间，特别是靠近那些‘封锁区域’的方向，是否有异常的‘低语’或能量泄漏。”
又看向黄茂：“黄茂，继续协助维护，尤其是电力系统。如果地下干扰真的在增强，发电机组出问题是迟早的事。我们需要提前做好准备，比如储备独立电源，或者找到干扰的规律进行屏蔽。”
最后，她看向窗外的隘口夜景，灯火在巨大的地下空间中如同星星点点。
“‘磐石’之下，暗流已生。”她低声道，“我们得在它彻底爆发之前，找到离开的路，或者……解决它的方法。”
夜幕降临，“磐石隘口”在表面的平静下，暗藏着新旧交织的秘密与危机。丝路方舟的成员们，在这短暂的庇护所中，开始了新一轮的恢复、探索与博弈。
而此刻，在隘口之外，被闸门阻挡的“血牙旅”并未离去。独狼站在一辆改装车的车顶，望着那紧闭的厚重闸门，眼神阴鸷。他按动通讯器，低声道：“通知‘雇主’，‘货物’进了‘石墩’的老窝。‘石墩’态度强硬，靠我们这点人硬攻损失太大。问‘雇主’，下一步指示，还有……答应我们的‘重火力’，什么时候能到？”
通讯器那头传来一阵电流杂音，然后是一个经过处理、听不出男女的电子合成音：“等待。‘钥匙’必须拿到。‘重火力’已在路上。保持监视，禁止任何人离开。必要时，可以制造一些……‘混乱’，逼‘石墩’就范。”
独狼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中闪过一丝残忍：“明白了。”
夜色更浓，红雾在山谷间翻滚。
看似稳固的“磐石”，正被来自外部和内部的力量，缓缓推向悬崖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