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城的影子撞进眼里时,孟姜正踩着霜花往前走。
不是画里的模样,也不是村民口中的 “雄伟”.
灰黑色的城砖堆到天边,像条冻僵的黑龙,砖缝里嵌着枯草和碎骨,风刮过墙垛时,呜呜地像哭。
工地上满是民夫,穿着破烂的粗麻衣,手里攥着夯土的木锤,腰上系着铁链,监工的铜鞭 “啪” 地抽在人背上,疼得人直哆嗦,却没人敢喊,只咬着牙继续砸土。
孟姜站在土坡上,背着磨破的行囊,喉咙发紧。
她走了三个多月,脚底板磨得只剩一层皮,怀里的帛画被汗水浸得发皱,可真到了地方,却不敢往前走了 ,怕一问,就听见最不想听的话。
“姑娘,你找谁?”
一个老民夫扛着木柴从坡下过,见她站着发愣,忍不住问。他脸上全是皱纹,眼角有块疤,像是被鞭子抽的。
孟姜攥紧了行囊带,声音抖得像风里的草。
“我找范喜良,他,他是去年秋分时被抓来的,教书的,识字。”
老民夫愣了愣,叹了口气。
“范先生?是不是个瘦高个,总爱皱着眉的?”
孟姜的心跳得飞快,点头如捣蒜。
“是!是他!大爷您认识他?他在哪?”
“早没了。”
老民夫往城墙指了指,指尖抖了抖“。
上个月修东段城墙,塌了个土坡,埋了二十多个人,他就在里头。”
“没了” 两个字像冰锥,狠狠扎进孟姜心口。
她张了张嘴,没说出话,眼里的泪先掉了下来,砸在冻硬的土上,洇出个小坑。
“不可能。”
她喃喃地。
“他说让我等他回家吃葡萄,他说查清楚就回来,他不会骗我。”
“姑娘,别等了。”
老民夫放下柴捆,蹲在她旁边叹气。
“这长城下埋的人多了去了。范先生是个好人,来的时候还教我们认字,给我们讲《仓颉篇》,监工嫌他不干活,总抽他。他被埋那天,还攥着块竹片,上面写着‘姜女’两个字呢。”
孟姜猛地抬头,看向老民夫指的东段城墙。
那里的砖缝里还露着点竹片的白,被风吹得晃。她忽然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 。
前半生嫁个男人,为了安稳,结果他死在驰道工地上,后半生寻个真心,以为能守着过活,结果他埋在长城砖下。
她这命,怎么就这么苦?
她没再问,提着行囊往东段城墙走。
监工见她是个女人,挥着鞭子赶。
“滚!这里不是女人来的地方!”
孟姜没躲,任由鞭子抽在胳膊上,火辣辣地疼。
“我找范喜良。”
她声音很轻,却透着股狠劲。
“他是我男人。”
监工愣了愣,啐了口唾沫。
“死了!埋砖底下了!哪有功夫给你找!”
孟姜走到城墙根,蹲下来,手指抠着砖缝里的土。
土是新填的,还带着湿意,她一点点扒,指甲磨掉了,渗出血珠,混着土粘在砖上。
民夫们路过,有的叹气,有的低头走,没人敢拦 ,谁都见过这样的女人,寻夫来的,哭一场,扒几天土,最后要么被赶走,要么就死在这儿,早习惯了。
她扒了两天两夜,手指磨得露出骨头,终于在砖缝里摸到块竹片。
上面刻着 “姜女” 两个字,是范喜良的笔迹,笔锋抖得厉害,却刻得深。
孟姜把竹片捂在怀里,靠着城墙坐下,终于哭了。
不是抽抽噎噎的哭,是撕心裂肺的嚎,哭声混着风声撞在城砖上,又弹回来,像无数根针,扎得人耳朵疼。
她哭自己命苦,哭范喜良没等到吃葡萄,哭两人那点安稳日子,短得像场梦。
哭到嗓子哑了,眼泪流干了,天也黑了。
她从行囊里摸出那支海棠琉璃簪,簪子被她捂得温热,她把它插在城墙缝里,对着砖缝轻声说。
“阿喜,我找到你了。你说要常为我作画,你没骗我,竹片上的字,就是你画的最好的画。”
风刮过墙垛,呜呜地响,像他在应。
孟姜没走。
她在城墙边找了个破草棚,住了下来。
草棚是之前民夫住的,漏风,却能挡雨。
她把行囊里的粟米拿出来,煮成稀粥,端给路过的民夫。
“姑娘,你这是干啥?”
有民夫不敢接,怕被监工骂。
“吃吧。” 孟姜把碗递过去,眼神空落落的。
“我男人也在这儿,他以前总说,教书要吃饱,干活也得吃饱。”
民夫们接过粥,小口喝着,没人说话。
后来日子长了,大家也习惯了 ,城墙边那个寡嫂,总煮粥给人喝,手巧,还会用草药给人治伤,谁要是被鞭子抽了,她就草药用了往伤口上敷,比监工给的烂布条管用。
孟姜也不常说话,每日天不亮就去河边挑水,生火煮粥,晚上就坐在草棚前,对着城墙缝里的琉璃簪发呆。
虎子也是被征来,见了孟姜,红着眼说。
“师母,村里春桃病死了,王婆子也被乱兵杀了,喜儿让我给你带话,说院子给你守着呢,葡萄架今年结了果,她给你留着。”
孟姜点了点头,从怀里摸出块竹片,是她刻的 “平安” 两个字。
“你回去给喜儿,让她别等我了,找个好人家嫁了。”
虎子接过竹片,叹着气走了。
孟姜看着他的背影,又看向城墙 ,这里埋着她的男人,她走了,谁来陪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