荔枝公园的晨雾还没散尽,李建军就牵着秀兰的手走进了大门。路两旁的荔枝树挂着细碎的白花,香气甜得发腻,风一吹就簌簌往下掉,落在秀兰的浅蓝连衣裙上,像撒了把碎雪。
“慢点走。” 李建军停下脚步,帮秀兰摘下头发上的花瓣。指尖碰到她的耳廓,像触到刚焊好的焊点,温热又柔软。秀兰往后缩了缩,手里的百货店钥匙串叮当作响,其中枚铜钥匙是他昨天刚给的 —— 仓库后门的备用钥匙,她非要配一把给他,说 “进货方便”。
湖边的长椅上已经坐了几对情侣。穿婚纱的新娘正对着湖面补妆,头纱被风吹得贴在新郎的西装上,两人的笑声混着划桨声飘过来。秀兰的目光落在他们身上,突然指着远处的拍照摊位:“听说那儿能拍彩色照片。” 她的手指绞着连衣裙的衣角,像在盘算什么重要的账。
拍照摊位的红布背景上印着 “深圳荔枝公园” 几个金字,边角已经被晒得发白。师傅举着台海鸥相机,镜头盖在阳光下晃出光斑:“10 元一张,明天寄到,加 5 元送相框。” 李建军摸出钱包时,秀兰突然拽他的袖子:“不用相框,省 5 元。” 她的记账本能随时算出省下来的钱能买两双袜子,这是摆摊练出的本事。
“往这边靠点。” 师傅用粤语指挥着,手里的拨片敲得相机咔嗒响。李建军刚要凑近,秀兰的辫子突然扫过他手背,像条柔软的导线。他顺势握住她的手,掌心的薄茧蹭着她指腹的纹路 —— 那是常年算账、缝补留下的痕迹,却比任何光滑的皮肤都让人安心。
相机的快门声响起时,秀兰突然踮起脚尖,在他脸颊上印下一个轻吻。像滴焊锡落在电路板上,短暂却滚烫,李建军感觉自己的耳朵瞬间烧了起来,比车间里的烙铁头还烫。师傅笑着说 “靓仔脸红咯”,他却只顾着看秀兰 —— 她的脸埋在他肩头,辫子垂下来,遮住了半张发烫的脸。
“地址写哪儿?” 师傅递来纸笔,笔尖在纸上洇出个墨点。李建军接过笔时,秀兰突然说:“写华强北巷内 3 号,秀兰百货店。” 字迹落在纸上,笔画间带着她特有的温柔,最后那个 “店” 字的点,像颗小小的句号,圈住了他们此刻的心情。拍照师傅还给他留了收据。
离开拍照摊位时,秀兰的手始终没从他掌心抽出去。路过租游船的码头,有人用粤语唱着当时流行的《千千阙歌》,旋律混着荔枝花香漫过来。李建军突然说:“等照片洗出来,挂在百货店的收银台。” 秀兰的脚步顿了顿,抬头时眼里的光比湖面的波光还亮:“再摆个相框,放咱俩的合影。”
从荔枝公园出来,两人坐公交车去了笋岗仓库。秀兰的帆布包里露出半截进货单,上面用红笔标着 “肉色丝袜:50 双”,这是东门夜市最畅销的款式。下车时刚好碰到三娃骑着车准备回去,瘸腿老板看见他们牵手走过,突然用陕北话喊:“秀兰,货架螺丝我给你留着呢!”
秀兰的脸又红了,拽着李建军加快脚步。仓库区的铁门锈迹斑斑,“笋岗仓库” 四个红漆字被雨水泡得发暗。她熟门熟路地拐进第三排货柜,老板是个戴眼镜的中年人,看见秀兰就笑:“今天有新到的走私袜,10 元 5 双,要不要?”
塑料布掀开的瞬间,露出堆得像小山的袜子,标签上的 “made in taiwan” 被划掉了。秀兰拿起一双翻看,指尖捏着袜口的针脚:“这针距太松,洗两次就变形。” 她翻开自己的进货单,铅笔写着 “正品进价 8 元 3 双,卖 15 元 3 双”,利润率算得清清楚楚,“咱赚的是回头客,不做一锤子买卖。”
老板撇撇嘴把塑料布盖回去:“你呀,就是太实在。” 转身去搬正品货时,秀兰突然凑到李建军耳边:“他的走私袜上个月被工商查过,现在还敢卖。” 她的气息拂过他耳廓,像刚才那个轻吻的余温,“咱的店要挂‘正品保障’的牌子,让顾客放心。”
李建军帮着清点货箱时,目光落在秀兰的进货单上。在 “灰色棉袜” 那行,她用铅笔标了个小小的星号,旁边写着 “10 双”。他突然想起自己上次随口说 “灰色耐脏,适合车间穿”,没想到她记在了心上。指尖划过那个星号,像触到了某个没说出口的秘密,甜丝丝的。
“够了吗?” 李建军把最后一袋袜子收好,额头的汗滴在 “秀兰百货店” 的纸箱上,晕开小小的圆点。秀兰的计算器在手里噼啪响:“再拿 5 双黑色丝袜,昨天有顾客来问。” 她突然踮脚帮他擦汗,指尖的凉意混着护手霜的茉莉香,让他想起车间里最精密的传感器 —— 总能准确捕捉到最细微的温度变化。
夕阳把他们俩拉出长长的影子。秀兰依偎在建军身边,脚边装满袜子的塑料袋像一个个小山邱,他们仿佛回到了陕北的黄土山坡。李建军提着两袋袜子往前走,感觉她的目光落在自己后背,比阳光还暖。路过华强北的巷口时,百货店的招牌已经挂好了,“秀兰百货” 四个字在霓虹灯里泛着温柔的光。
“明天开业?” 李建军停下车,望着那个小小的门面,窗户上贴着秀兰剪的红双喜 —— 不是结婚用的那种,是她自己设计的小图案,每个喜字里都藏着个 “袜” 字。秀兰跳下车,从帆布包里掏出钥匙:“等这批货上架就开,你下班来帮忙不?”
钥匙插进锁孔的瞬间,李建军突然从背后抱住她。秀兰的身体僵了一下,随即放松下来,后脑勺轻轻靠在他胸口。百货店的空货架在暮色里像个等待填满的未来,他能听见她的心跳,像车间里最稳定的脉冲,规律而有力。
“照片寄到这儿,” 秀兰的声音在他怀里闷闷的,“我每天都来看。” 李建军低头时,鼻尖蹭到她发顶的荔枝花香,突然觉得所有的辛苦都有了归宿 —— 不是车间里的效率报告,不是存折上的数字,而是此刻怀里的温度,和眼前这个等着一起填满的小店。
暮色渐浓时,两人并肩往黄贝岭走。板车上的袜子箱偶尔发出窸窣的响,像在说些甜蜜的悄悄话。李建军想起荔枝公园里那个轻吻,想起进货单上的星号,突然握紧了秀兰的手。远处的霓虹灯次第亮起,照亮了深南大道上的车流,也照亮了他们脚下的路 —— 这条路或许平凡,却因为有了彼此,而变得格外温暖。
秀兰突然停下脚步,指着天边的晚霞:“你看,像不像陕北的火烧云?” 李建军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橘红色的云彩铺满天空,像块巨大的画布。他想起第一次在夜校见到她,她抱着会计课本,眼里的光和此刻的晚霞一样亮。原来爱情就像那些合格的焊点,不需要刻意炫耀,只要稳稳地焊在生活里,就足够坚固。
回到出租屋时,秀兰把进货单仔细夹进账本。最后一页的空白处,她用铅笔描了个小小的相机,旁边写着 “6 月 18 日,荔枝公园”。李建军看着那行字,突然觉得这一天会成为他们记忆里的重要坐标 —— 就像电路板上的基准点,无论未来有多少复杂的线路,都能找到最初的方向。
窗外的蝉鸣渐渐清晰起来,混着远处百货店装修的敲打声,织成夏夜特有的交响。李建军摸出兜里的拍照收据,小心地夹进电大课本,刚好是《电子技术基础》的第 64 页,那里印着一个完美的焊点示意图,圆润饱满,像极了秀兰此刻眼里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