晒谷场的石碾子转了一整天,把金黄的稻谷碾成了细碎的米粒,也把夕阳碾成了天边的霞光。小木扛着最后一袋米往仓库走时,鞋底沾着的谷糠簌簌往下掉,在身后拖出条毛茸茸的影子。
“小木,等等!”身后传来柱子的喊声,他抱着个粗布口袋,额头上还挂着汗珠,“你家的新米,分了点给油坊的老伙计们,这是给你留的炒米。”口袋里的炒米带着焦香,是用今天刚碾的新米炒的,颗颗金黄,咬在嘴里脆得发响。
小木捏了把塞进嘴里,香得眯起眼睛:“比镇上买的好吃多了!”柱子咧着嘴笑:“那是,新米炒出来才够劲。对了,今晚月头,晒谷场要晒‘月光米’,你过来不?”
“月光米?”小木愣了愣,这词他听奶奶说过——老辈人讲究,新米收上来,得让月光照一夜,说是能去潮气,吃着更养人。只是这几年年轻人嫌麻烦,早就没人做了。
“去!”小木把米袋往仓库墙角一靠,“我回家拿竹席。”
等小木抱着竹席回到晒谷场,柱子已经把场院扫得干干净净,连石碾子缝里的谷糠都用刷子刷了出来。老周叔搬来张矮桌,摆上刚炒的花生和新酿的米酒,月光顺着他的银须往下淌,像撒了把碎银子。“今晚的月头亮,最适合晒米。”他摸出个粗瓷碗,给小木和柱子各倒了半碗酒,“尝尝,这是用去年的糯米酿的,就等新米下来才开封。”
酒液带着点甜,像月光化在水里的味道。小木和柱子把新米倒在竹席上摊开,薄薄一层,米粒在月光下泛着青白的光,像撒了满地的小珍珠。风从稻田里吹过来,带着稻茬的气息,掀得竹席边角“哗啦啦”响。
“你爷爷以前总说,月光米得边晒边翻,让每颗米都沾着月光气。”老周叔用竹耙轻轻拨弄着米粒,“他那会儿啊,半夜起来三回,披着衣裳在这儿守着,说米要是没晒透,冬天熬粥会发涩。”
小木学着老周叔的样子用手翻米,指尖碰到冰凉的米粒,像触到了爷爷的手——小时候他总缠着爷爷带他来晒谷场,爷爷的手粗糙得像碾子,却总把他的小手裹在掌心暖着。
柱子忽然指着远处:“看,萤火虫!”几十只萤火虫从稻田里飞出来,在晒谷场上空打旋,绿光和月光混在一起,把米粒照得忽明忽暗。小木想起奶奶讲的故事,说萤火虫是稻神派来的使者,专门看顾新米的。
“我给你们讲个事。”老周叔喝了口酒,声音慢悠悠的,“三十年前,你爹跟你这么大时,也在这儿晒月光米。那天晚上下了点小雨,他抱着竹席往仓库跑,摔了个跟头,米撒了一地。他蹲在那儿哭,你爷爷没骂他,反而说‘撒了好,给土地爷留口吃的’。”
小木想象着爹年轻时的样子,忍不住笑了。风吹过竹席,米粒互相碰撞,发出“沙沙”的响,像在附和这个故事。
后半夜,月光移到了晒谷场中央,老周叔靠在石碾子上打盹,呼噜声和虫鸣混在一起。柱子把竹席往中间拢了拢,让月光能照得更匀。“你说,月光真能钻进米里去?”他小声问。
小木抓起把米对着月亮看,米粒上像蒙了层雾,凉丝丝的。“肯定能,”他笃定地说,“你看这米,比刚摊开时亮多了。”
天快亮时,露水打湿了竹席,两人把米收进布袋,沉甸甸的,比来时好像重了些。“这是沾了月光的分量。”老周叔不知什么时候醒了,正眯着眼睛笑,“回去熬粥时多放把糖,保准甜。”
小木抱着米袋往家走,天边已经泛白,稻田在晨雾里像浸在牛奶里。他低头闻了闻米袋,除了米香,好像真有股清清凉凉的味道,像月光的味道。
第二天早上,小木用月光米熬了粥,奶奶舀起一勺,吹了吹,抿了口:“嗯,是这个味儿,跟你爷爷晒的一样。”小木凑过去喝了一大口,粥滑溜溜的,甜丝丝的,从喉咙暖到胃里,像把月光吞进了肚子。
他忽然懂了老辈人的讲究——哪是月光真能让米变甜?是守着米的那些夜晚,是爷爷半夜起身翻米的身影,是老周叔讲的故事,让这米沾了人的念想,才变得格外香。就像这晒谷场的月光,一年年落在石碾子上,落在竹席上,落在一代代人的手心里,把平常的日子照得有了滋味。
那天上午,小木把剩下的月光米装了小半袋,送给了隔壁的瞎眼阿婆。阿婆摸出个陶罐子,把米倒进去,用手捻着米粒笑:“这米沾着月光呢,我一摸就知道。”她让小木坐在炕沿,给她讲晒谷场的月光有多亮,萤火虫飞得有多高。
小木讲着讲着,忽然觉得,月光米晒的不是米,是日子里的念想。就像爷爷的手,老周叔的酒,柱子的竹耙,还有阿婆看不见却能摸到的月光,都藏在这米粒里,熬成粥,就能暖透整个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