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星灼详尽而冷静地剖析着高温-高寒-洪水这一灾难链条背后的残酷科学逻辑。她的声音不高,却在堡垒寂静的空间里清晰回荡,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铅块,沉甸甸地砸在周凛月的心上。窗外那金红色的、垂死的夕阳,仿佛成了这一切即将发生的血色背景板。
她最后总结道:“所以,凛月,这不是简单的‘热完就冷,冷完就涝’。这是一个由人类活动引发的全球气候系统连锁崩溃,是地球生态圈在极端压力下发生的剧烈、痛苦且不可预测的调整。高温摧毁了保护伞(臭氧层)和稳定器(洋流),高寒是失衡后的极端反弹,而洪水,则是高寒时期积累的‘水债’在气候转暖开关打开后的总清算,叠加了降水模式剧变和地质隐患(冰湖、冻土)爆发的结果。其规模、烈度和连锁反应,肯定远超人类历史上的任何记载。”
周凛月静静地听着,身体微微颤抖。她并非不懂这些科学道理,但在末日的前夜,由自己最信任的爱人如此清晰、如此具体地剖析出来,那种冲击力是前所未有的。沸腾的海洋、断裂的洋流、崩塌的冰川、咆哮的洪峰、冻毙的荒原……人类的文明在这样级别的自然伟力面前,渺小得如同尘埃。
“那……洪水之后呢?”周凛月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她抬起头,望向陈星灼深邃的眼眸,“洪水淹没了大地之后……会是什么?新的纪元?还是……彻底的终结?”她问出了那个盘旋在心底最深处的恐惧。
陈星灼沉默了很久。她望向窗外,夕阳已经完全沉入山脊,只留下天际线上一抹诡异的、久久不散的暗红。堡垒内的感应灯自动调亮了一些,柔和的光线驱散了角落的黑暗,却驱不散心头那份沉重。
“不知道。”她最终给出了一个诚实的、带着无尽苍凉的答案,“洪水之后的世界……是未知的深渊。海平面的最终高度、大陆架的新轮廓、残存陆地的气候、幸存的生态系统、以及……人类文明的命运,都是巨大的未知数。可能是一个漫长而混乱的‘大洪水时代’,伴随着持续的极端天气、资源匮乏和未知疾病的肆虐。也可能……是地质和气候进入一个全新的、对人类而言可能更加严酷的稳定期。我们掌握的知识和前生的经历,只能到洪水爆发这个相对‘确定’的节点,再往后……”她摇了摇头,“充满了混沌和不可预测性。那是一个需要幸存者用生命去重新探索和适应的‘后洪水纪元’。”
她收回目光,重新聚焦在周凛月写满忧虑的脸上,语气变得无比坚定:“所以,凛月,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必须离开这里。”她指了指脚下坚固的堡垒,“当雪化尽了,当洪水真正开始在全球范围内肆虐,当水位线开始不可阻挡地上升……我们必须登上‘香囊方舟’,离开我们的家。”
周凛月的心猛地一揪。
“再坚固的堡垒,也无法抵御全球性海平面上升和可能伴随的超级风暴潮的长期、反复冲击。”陈星灼打断她,语气不容置疑,“我们堡垒的位置海拔不低,但并非绝对安全。根据最悲观的模型推演,当格陵兰和南极冰盖完全融化,加上热胀冷缩效应,全球海平面最终可能上升超过70米。这还只是静态的!动态的洪水冲击、巨浪、地质沉降、甚至是地震引发的海啸……任何一次超出设计极限的冲击,都可能破坏水密门或者结构接缝。一旦洪水倒灌进山腹内部……”
陈星灼没有说下去,但那个画面已经足够清晰:冰冷的、浑浊的、可能携带着致命污染物和病菌的洪水,汹涌地灌入她们精心打造的避难所,淹没一切,终结所有的希望。堡垒将成为她们华丽的、坚固的……水下坟墓。
“香囊方舟,”陈星灼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心,“才是我们在洪水纪元生存下去的唯一希望。它拥有核聚能提供的无限能源,强大的自持力,先进的净水、空气循环和生命维持系统,坚固的船体和设计足以抵御巨浪,还有深潜能力可以躲避最恶劣的海面风暴。它能在汪洋大海中航行、潜航,寻找相对安全的区域。洪水期,只有在水上,我们才有生存和移动的主动权。困守在山中的堡垒,无论它多么坚固,在持续上升的洪水面前,终究是死地。”
陈星灼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情绪。她伸出手臂,将周凛月紧紧地拥入怀中,下巴轻轻抵着她的发顶,声音低沉而充满力量:“我知道你舍不得。我也舍不得。但是我们从开始建设的时候,就知道这个结果的。宝宝,不伤心..”
周凛月靠在陈星灼温暖的怀抱里,感受着她沉稳的心跳和话语中那份磐石般的坚定。是啊,原本就打算洪水的时候离开这里的。在大灾大难面前,个体的力量,乃至人类最尖端的科技力量,在星球级别的剧变面前,都显得如此渺小和无力。她们能做的,不是对抗自然,而是在自然的巨浪中,努力抓住那一线生机,努力活下去。
“嗯。”她最终轻轻应了一声,声音带着鼻音,却不再犹豫。
陈星灼看着她在泪光中强撑起的笑容,心疼又欣慰。她低头吻去周凛月眼角的湿意:“对,我们就当一阵海上游牧民族。我们是船长和大副。”
两人再次陷入沉默,相依相偎地坐在巨大的玻璃幕墙前。窗外,最后一丝天光也消失了,浓稠的黑暗吞噬了大地,只有堡垒内透出的微弱光线,在玻璃上反射出她们相拥的身影。
陈星灼的思绪却没有停止。她想到了更多:
撤离的时机:需要极其精确的判断, cyberstellar Ash对全球水文数据的实时监测和分析将是关键。
方舟的隐蔽性:在洪水初期,跟明天开始的高温初期一样,混乱和争夺会达到顶峰。如何驾驶着这艘价值连城、功能强大的方舟,避开可能存在的幸存者、武装集团甚至绝望国家的觊觎?深潜能力将是重要的保命手段。
信息的获取:确保“机械星尘”网络的稳定运行,了解洪水态势、潜在的安全区或威胁?
心理的挑战:在茫茫无际、危机四伏的大海上漂流,日复一日面对单调、压抑的海天景象,缺乏陆地带来的安定感,这种心理上的孤独和压力,将是比物资匮乏更严峻的考验。她们必须成为彼此最坚强的精神支柱。
这些问题,像沉甸甸的石头压在陈星灼心头。但她没有说出来增加周凛月的负担。她只是更紧地抱住了怀中的人,仿佛要将自己的力量和决心传递给她。
周凛月似乎也感受到了这份无声的压力和守护。她调整了一下姿势,让自己更舒服地窝在陈星灼怀里,轻声说:“宝宝,你再帮我一起回忆回忆我们看‘香囊方舟’龙骨铺设的情景吧?那时候给你的是照片还是视频来的?或者……我们开着它离开船厂,在北海试航那天的感觉?”
陈星灼明白她的用意。她需要一些温暖的、充满希望的回忆来对抗眼前的沉重。于是,她开始轻声讲述,声音低沉而温柔,描绘着那钢铁巨兽初具雏形时的震撼,讲述着在荷兰寒冷的晨风中驾驶它驶离船坞时的激动与自豪,描述着核聚能核心启动时那低沉的、令人心安的嗡鸣,以及她们在废弃野港将它收入空间时,那份如同将整个未来攥在手中的踏实感。
时间在温情的回忆和窗外的死寂中悄然流逝。堡垒内的时钟,无声地指向了午夜。距离灼人的高温,只剩下最后的几个小时。
陈星灼和周凛月没有回卧室。她们就在这幕墙前的地毯上,铺上柔软的毯子和枕头,相拥而卧。周凛月在陈星灼有节奏的轻拍和低语中,渐渐沉入了不安稳的浅眠。陈星灼则睁着眼睛,守护着这片黑暗中的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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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8年6月30日,清晨。
堡垒内部的恒温系统依旧忠实地维持着23摄氏度的舒适区间,空气清新干燥,带着循环过滤后的洁净感。然而,这份宁静之下,却弥漫着一种无形的、令人心悸的沉重。仿佛整个空间都被抽成了真空,只留下倒计时归零前那令人窒息的死寂。
陈星灼和周凛月几乎是沉默着完成了洗漱。水流声、电动牙刷的嗡鸣,这些平日最寻常的声响,此刻都显得有些许的刺耳,像是打破了某种神圣的禁忌。她们没有交谈,眼神偶尔交汇,传递的只有深沉的凝重和无需言说的支撑。仍然换上轻便但吸汗透气的运动家居服,两人一前一后,脚步无声地走下楼梯,踏入了堡垒最底层——那个如今承载着世界真实脉搏的监控室。
巨大的三面弧形屏幕墙早已被陈星灼提前唤醒,幽蓝的冷光映照着两张同样没什么血色的脸。
陈星灼在主控台前坐下,航空座椅的舒适包裹感此刻也无法缓解她肌肉的紧绷。周凛月则坐在她旁边的另一张放平的航空座椅上,蜷缩着身体,怀里抱着一个柔软的抱枕,眼神有些空洞地投向正前方的主屏幕,仿佛想从那片幽蓝中汲取一丝虚假的平静。
陈星灼的手指在虚拟键盘上快速划过,调出堡垒自身环境监测的实时数据流,并将其放大显示在左手边的数个屏幕上。
时间:06:47 Am
堡垒外部温度:41.3°c
湿度:18%
气压:略低于常态
风速:0.1m\/s (几乎无风)
空气质量指数(AqI):中度污染(主要成分为臭氧和悬浮颗粒物)
数据看起来……似乎还在可理解的“酷热”范畴内。虽然清晨41度已经极其反常,但并非完全超出想象。
然而,这只是风暴之眼睁开前的短暂迷惘。
“启动所有外部实时监控画面,最高优先级。”陈星灼的声音在寂静的监控室里响起,带着一种金属般的冷硬质感。
指令下达。左手边那数十个固定监控画面瞬间切换成最高清晰度模式。画面里:
山林:浓密的绿色植被在清晨的阳光下,却透着一股诡异的蔫态。叶片不再舒展,而是微微向内卷曲,边缘隐隐发黄。露珠?早已被贪婪的空气蒸发殆尽。没有鸟鸣,没有虫嘶,只有一片令人心慌的死寂。
出入口:伪装成岩石和藤蔓的镜头下,地面干燥得裂开细小的缝隙。空气在高温下蒸腾扭曲,让远处的景物如同水波般荡漾。
山坳村庄:几缕极其微弱的炊烟,如同垂死之人的呼吸,挣扎着从一两户人家的屋顶升起,但很快就在静止的、灼热的空气中消散无形,仿佛从未存在过。村子里异常安静,不见人影走动,彷佛连狗吠声都消失了。
天空:不再是清澈的蓝,而是蒙上了一层浑浊的灰黄色调,像是被无形的火焰烘烤过。太阳尚未完全升起,但光芒已经变得异常刺眼和……灼热。
周凛月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的抱枕,指尖用力到发白。她强迫自己盯着那些画面,仿佛在复习即将到来的酷刑。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监控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屏幕上不断跳动的数字,和屏幕上越来越刺眼的光线,提示着世界的运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