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间外的梧桐叶打着旋儿落在合同页时,宴晚的指尖正悬在乙方签名栏上方。
阳光穿过她发间的碎钻发夹,在纸页上投下细若星芒的光斑。
这是母亲病前送她的最后一件礼物,此刻正随着她微颤的睫毛轻晃——不是因为犹豫,而是太清楚这一笔落下意味着什么。
“从今天起,”她声音很轻,却像钉子敲进老墙里,“我不再是任何人的替代品。”
陈姐握着手机的手微微发颤,镜头里宴晚的侧脸被镀上金边,连眉峰都绷成利落的刃。
她想起三天前宴晚蹲在医院走廊吃冷掉的盒饭,对着透析室的红灯说“等妈能吃流食了,我要给她做糖藕”,又想起刚才在墙面上喷字时,对方沾着银漆的指尖划过“重生”二字,说“旧的叠在底下,才衬得出新的分量”。
此刻合同上的墨迹渐干,陈姐突然笑出声,声音里带着点哽咽:“这是你的起点,晚晚。”
老张蹲在旁边捡碎木屑,听到这话时用力抹了把脸。
他工装裤口袋里还装着三年前“晚照”倒闭那天,宴晚塞给他的最后一块桂花糕——当时她眼睛红得像浸在酒里的枸杞,却笑着说“老张,等我攒够买染料的钱,咱们再支摊子”。
此刻他望着墙面上新喷的字号,喉结动了动,把那句“晚姐你终于活过来了”咽回肚子里。
变故发生在签字后的第七秒。
远处传来轮胎碾过碎石的声响,宴晚抬头时,正看见黑色宾利停在车间门口。
沈时烬推开车门的动作像拆封一把淬毒的刀,西装裤脚扫过满地梧桐叶,皮鞋跟碾过木屑发出细碎的响。
他目光扫过墙上的“晚照·重生”,扫过陈姐手里的合同,最后落在宴晚沾着银漆的指节上,瞳孔微微收缩。
“这就是你想背叛我的方式?”他的声音像冰镇过的手术刀,每个字都刮得人皮肤生疼。
陈姐的手机“啪”地掉在地上。
老张猛地站起来,涂料桶在脚边晃出白漆,在青砖地上洇出个歪扭的圆。
宴晚却没动,她望着沈时烬喉结处跳动的青筋——那是他动怒时的标志,三年来她太熟悉了。
从前她会慌乱着解释,会在他摔碎的咖啡杯前弯腰收拾,会在他说“宴昭不会这样”时咬着嘴唇掉眼泪。
但此刻她只是把合同往怀里带了带,指腹蹭过“宴晚”两个字的墨迹,像在确认某种真实。
“我没有背叛你。”她声音很轻,却像拉紧的琴弦,“我是在找回自己。”
沈时烬的脚步顿在离她三步远的地方。
风掀起他西装下摆,露出里面剪裁利落的衬衫——那是她亲手设计的,三年前他说“宴昭也喜欢这种领型”,她便熬夜改了七版样衣。
此刻他盯着她工装裤膝盖上的水泥灰,盯着她发间那枚他从未注意过的碎钻发夹,喉结滚动两下:“跟我回去。”他说,尾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发颤,“否则我会让人拆了这破厂房,烧了你的设计稿,让你连给病人交透析费的钱都没有。”
老张的涂料桶“当啷”落地。
陈姐冲过去捡手机时,指甲在青砖上刮出刺耳的响。
宴晚却笑了,那笑意从眼底漫上来,把三年来所有的委屈、隐忍、深夜躲在卫生间咬着毛巾哭的时刻都烧得干干净净。
她向前走了一步,与他平视:“沈总,你以为我现在还怕你毁掉什么吗?”
她看见他瞳孔骤缩,看见他指节捏得发白,看见他喉结动了动,像是要喊她的名字,却被她截断:“你给的钱,我早就在去年冬天连本带利打回你账户了。
我妈现在住的VIp病房,是陈姐介绍的慈善项目。“她摸出手机,调出银行流水递到他面前,”至于这间厂房——“她转身指向墙上的”重生“二字,”就算你拆了它,我明天就能在隔壁街道租下更大的场地。“
沈时烬的呼吸声突然粗重起来。
他伸手想碰她的脸,却在离她耳垂三厘米的地方停住——那里有颗小痣,和宴昭一模一样的位置。
从前他总爱捏着她的下巴说“你连痣的位置都要学她”,此刻他望着那颗痣,突然想起上周暴雨夜,他醉酒回家时撞见过她蹲在玄关给母亲打电话,声音轻得像片羽毛:“妈,等我新工作室弄好了,接你来看我设计的第一件婚纱好不好?”
“我要的自由,你给不起。”宴晚后退半步,踩碎脚边一片梧桐叶,“从今天起,宴晚只为自己而活。”
沈时烬的手垂在身侧,指节泛白。
他望着她眼里的光,那是三年来他从未见过的——从前她的眼睛像蒙着层雾,现在却亮得让他心慌。
远处传来老张收拾涂料桶的响动,陈姐的手机还在地上闪着屏,车间里飘来松节油的气味。
他突然向前一步,阴影笼罩住她:“你以为你逃得掉?”
“晚姐!”
老张的声音带着点破音。
宴晚转头的瞬间,看见老张攥着涂料刷挡在她面前,工装裤口袋里露出半块桂花糕的包装纸——和三年前那包一模一样。
沈时烬的脚步顿住,目光扫过老张泛红的耳尖,扫过陈姐颤抖着捡起手机的手,最后落回宴晚平静的脸上。
暮色漫进车间时,风掀起合同页的边角,“乙方:宴晚”五个字在夕阳里忽明忽暗。
沈时烬望着她身后墙上的“重生”二字,突然想起三天前助理交给他的报告——宴晚这三个月跑了十七家面料厂,谈了九家合作商,连装修队都是她亲自蹲在工地盯了半个月。
他喉咙发紧,想说点什么,却听见宴晚轻声道:“沈总,该说再见了。”
老张的涂料刷又往前送了半寸。
陈姐的手机屏幕亮起,是王律师发来的消息:“合同已备案,受法律保护。”车间里不知哪里传来电锯的嗡鸣,在暮色里割开一道裂痕。
沈时烬望着宴晚发间的碎钻,突然觉得那光刺得他眼睛疼。
他转身走向宾利,车门关上的瞬间,听见身后传来陈姐的抽噎:“晚晚,你刚才真像——”
“像我自己。”宴晚弯腰捡起地上的合同,指尖抚过自己的签名,“终于像我自己了。”
老张的涂料刷还举在半空,在暮色里投下长长的影子。
暮色漫过车间屋檐时,沈时烬的皮鞋尖还钉在原地。
老张举着涂料刷的手微微发颤,工装裤口袋里那半块桂花糕的包装纸被体温焐得发软——这是他藏了三年的勇气,此刻终于随着那句“沈总,你曾经失去了一个重要的人,现在又想亲手毁掉另一个吗?”砸在空气里。
沈时烬的瞳孔剧烈收缩。
他望着老张泛红的耳尖,那抹红让他想起三年前暴雨夜,宴晚蹲在玄关给母亲打电话时,后颈被雨水泡得发红的皮肤。
“她不是她。”他的声音像生锈的齿轮,碾过喉间的刺痛,“宴昭不会穿工装裤蹲在工地吃冷盒饭,不会在设计稿背面画歪歪扭扭的糖藕。”
宴晚伸手按住老张发抖的手腕。
涂料刷上的白漆蹭在她手背上,像朵开败的云。
她望着沈时烬眼底翻涌的暗潮,突然想起上个月他醉酒时,抓着她的手腕呢喃“昭昭,别走”,而她替他盖毯子时,在他西装内袋摸到张泛黄的照片——是个穿白裙子的女孩,眉眼与她有七分相似,却没有她眼角那颗小痣。
“沈总,”她的声音轻得像羽毛,“你爱的从来不是我,也不是宴昭。你爱的是你心里那个永远不会离开的影子。”
沈时烬的太阳穴突突跳动。
他听见陈姐倒抽冷气的声音,看见老张的涂料刷又往前送了半寸,却独独不敢看宴晚的眼睛。
那双眼从前总像蒙着层雾,现在却亮得让他想起宴昭出事前最后一通电话——她哭着说“时烬,你根本没看过我”,而他当时在酒局上,把手机按在桌面,说“我在谈项目,别闹”。
“走。”沈时烬突然转身,西装下摆扫过满地梧桐叶,带起一阵风。
他走得太快,皮鞋跟在青砖上敲出急促的鼓点,直到宾利驶出厂区,后视镜里宴晚的身影缩成一点,他才猛地踩下刹车。
车载音响里突然迸出段旋律——是宴晚总在哼的《月光奏鸣曲》,他鬼使神差存的,说是“像宴昭弹的”。
此刻钢琴声刺得他耳膜生疼,他抓起手机砸向挡风玻璃,裂纹从左上角蔓延到右下角,把宴晚的脸割裂成碎片。
盛霆顶楼办公室的落地窗外,霓虹灯渐次亮起。
沈时烬捏着威士忌杯的手青筋暴起,杯壁上的冷凝水顺着指缝滴在定制西装上,晕开深色的渍。
“砰——”水晶杯砸在壁炉上,碎渣溅到波斯地毯上,像撒了把星子。
他弯腰去捡,玻璃扎进掌心,血珠滴在宴晚三年前送他的袖扣盒上——那是她用设计稿边角料做的,盒底还贴着张便签:“沈总,这个款式宴昭应该也会喜欢。”
“她不属于任何人……”他对着满墙监控画面呢喃,其中一个画面正对着宴晚的车间。
镜头里,老张踩着梯子挂“晚照·重生”的招牌,陈姐在搬木料,宴晚蹲在地上用粉笔勾设计图,发间碎钻发夹随着动作闪着光。
“可她偏偏不该离开我。”他的指甲掐进掌心的伤口,血混着泪砸在地毯上,“为什么……为什么不是你?”
助理敲门的声音像根针,刺破他的混沌。
“沈总,宴小姐的新工作室……”“滚!”沈时烬抓起镇纸砸过去,金属撞击声惊得助理踉跄后退。
他盯着监控里宴晚起身拍灰的动作,突然想起上周她给他熨西装时,也是这样拍掉裤脚的线头,说“沈总,这件衬衫的领型该换了”。
那时他冷笑“宴昭就喜欢这个领型”,却没看见她藏在背后的手,悄悄揉皱了张画满新领型的设计稿。
晨光漫进车间时,宴晚的帆布鞋踩过满地木屑。
她握着喷漆罐,在墙上“重生”二字旁补了朵半开的玉兰——这是母亲最爱的花,从前“晚照”的logo就是它。
老张递来安全帽,帽檐内侧贴着张便签:“晚姐,三年前的桂花糕我没舍得吃,今天新蒸了,在保温桶里。”陈姐举着卷尺喊她:“晚晚,这边墙面留三米做展示区够不够?”
阳光透过破碎的玻璃窗斜斜切进来,在宴晚背上镀了层金边。
她仰头看墙上的字,喷漆罐在掌心微微发烫。
“这一次,我为自己而活。”她的声音混着电锯的嗡鸣,散进风里。
老张往保温桶里插吸管时,桂花甜香漫出来,陈姐的手机突然震动——是王律师发来的消息:“融资方明天下午三点到,需要准备三套方案。”
宴晚擦了擦鼻尖的漆点,接过陈姐递来的手机。
屏幕上“融资谈判”四个字在晨光里泛着暖光,她望着墙上的玉兰,嘴角扬起三年来第一个不加掩饰的笑。
“陈姐,”她把安全帽扣正,“去把我昨晚改的设计稿拿来。这次,我们要让他们看见真正的宴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