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建军回来晚了,推开院门,身后跟着个穿蓝色工装的姑娘。
姑娘手里拎着两包点心,纸绳勒得手指发红。
“娘,赵技术员来了!”木建军嗓门亮堂,惊得院里啄食的母鸡扑棱翅膀躲到一旁。
木母从厨房出来,围裙上沾着面粉:“快进屋坐。”
赵技术员把点心放桌上,手指在衣襟上蹭了蹭:“阿姨好。”
木齐章正蹲在地上修板凳,榔头敲在榫头上咚咚响,她抬头打量这个未来二嫂:
齐耳短发,眼睛亮,工作服洗得发白。
“二丫,倒茶。”木母招呼着,手在围裙上搓了搓。
茶壶嘴冒着热气,水注入搪瓷缸发出哗啦声,赵技术员双手接过缸子,热气熏得她睫毛颤了颤。
木父从里屋出来,烟袋锅别在腰带上:“小赵坐。”
一家人围着方桌坐下,点心包拆开,香油味飘出来。
赵技术员也不客气,捏着块桃酥,小口小口地吃,碎屑掉在桌面上。
木母皱皱眉头没说啥。
“听说你在农机厂?”木父问。
“嗯,管技术。”
赵技术员声音清脆,“建军常来我们部门修拖拉机。”
木建军咧嘴笑,露出白牙竖起了大拇指:“她手艺好,车床活儿利索,在厂里可是这个。”
木母又添了遍茶,水声在屋里格外响。
赵技术员放下桃酥,从兜里掏出个铁皮盒:“阿姨,擦脸油,厂里发的送给你。”
铁皮盒在桌上滑过,停在木母手边,盒面上印着朵牡丹花,红得扎眼。
这可是贵重东西。
晚饭时木母炒了鸡蛋,黄澄澄摊在盘子里。
赵技术员夹了一筷子放进木建军碗里,木建军耳根微微发红。
木母露出笑意。
吃完饭,赵技术员帮着收拾碗筷,碗碟碰撞发出清脆声响,她和木母并肩站在灶台前刷碗。
木齐章故意在院里劈柴,让他们有个空间。
刚刚赵技术员躲着自己拉着木母去了灶房。
听见灶房传来低语声,水声哗哗地响,盖过了说话声。
赵技术员告辞时,木母送她到院门口,两人站在阴影里说了会儿话,月光照在赵技术员脸上,她嘴角绷得有点紧。
院门合上,木母站在门口不动,背影僵着,像根戳在那儿的木桩。
“娘,回屋吧。”木齐章喊了一声。
木母老半天没动静,没说啥。
转身往屋里走,脚步拖在地上沙沙响,她没点灯,摸黑坐在炕沿上,手指抠着炕席边。
木建军哼着歌进来,划亮火柴点油灯,火苗窜起来,照亮木母的脸。
“娘,咋了?”木建军歌声停了。
木母嘴唇动了动,没出声,手指把炕席边捻起毛茬。
油灯芯噼啪爆了个火花。
“赵技术员......”
木母声音哑得像破锣,“她家有个哥哥......”
木建军放下火柴盒:“这我知道,是农机厂焊工。”
“三十了。”
木母声音低下去,“没成家。”
木建军脸色变了:“娘她啥意思?”
“她家提出.....”
木母手指绞着衣角,“换亲。”
屋里静得能听见油灯燃烧的滋滋声,墙角的蛐蛐叫起来,一声接一声。
“换亲?”
木建军声音拔高,“用她换二丫?”
木母点头,头发丝在油灯下泛着灰白的光。
“放屁!”
木建军踹翻板凳,“我相中的是她这个人,不是卖妹妹。”
板凳腿在地上划出刺耳声响,木父从里屋出来,烟袋锅捏在手里:“吵啥?”
木建军喘着粗气,胸口起伏:“老赵家想换亲,用他妹子换二丫。”
烟袋锅磕在门框上,发出闷响,木父的脸隐在阴影里:“你咋说?”
“我能咋说?”
木建军眼睛瞪得通红,
“二丫是要考大学的人,再说陈星那边......”
油灯晃了晃,墙上的影子跟着摇摆。
夜里木齐章躺下,听见隔壁屋有动静,细碎的,像老鼠啃东西,她披衣起来,透过门缝看见娘坐在炕上,肩膀一抽一抽。
月光从窗纸漏进来,照见木母脸上的水光,她手里攥着块手绢,绢角被咬在嘴里。
木齐章退回床上,被子拉过头顶,棉絮味混着泪水的咸涩钻进鼻腔。
天蒙蒙亮时,院里响起劈柴声,木齐章推门看见二哥在劈柴,斧头抡得呼呼响,木柴裂开的声音又脆又急。
木母端粥出来,眼睛肿得像桃。
“建军......”木母声音嘶哑。
斧头砍进木墩,木建军直起腰:“娘,我去老赵家说清楚。”
“别急.......”木母扯住他袖子,“再商量.......”
“商量啥?”
木建军甩开手,“二丫不是物件,我也不是拿妹子换媳妇的人。”
粥碗在桌上晃,米汤漾出来,木母伸手去扶碗,手指烫得缩回来。
木齐章盛了碗粥,蹲在门槛上喝,米粒糊在喉咙口,咽不下去。
她已经知道了怎么回事,一方面她感谢家里人没有用她换亲的想法,另一方面又忍不住为二哥惋惜。
毕竟二哥很喜欢招技术员。
木建军推自行车出门,车链子咔哒咔哒响,木母追到门口,布鞋踩在露水上留下暗痕。
日头升高时,木建军回来了,自行车往墙根一靠,车把手上挂着条猪肉。
“解决了。”
他声音干巴巴的,“老赵家不敢再提。”
木母正纳鞋底,针扎在指头上,血珠冒出来,她塞进嘴里吮了吮。
“你咋说的?”木父问,烟袋锅没点着,咬在嘴里。
“我说二丫有对象,要考大学。”
木建军扯过毛巾擦脸,“再说换亲犯政策。”
毛巾甩在绳上,啪地一声响。
晚饭时没人说话,筷子碰碗沿的声音格外清晰,木母扒了几口就放下碗,粥碗里的米粒没动多少。
夜里木齐章睡不着,听见院里有人走动,推开窗看见娘坐在井台边,月光照得她头发花白。
井台的石沿冰凉,木母坐着一动不动,影子投在地上,拉得很长。
木齐章关窗躺回去,眼皮沉得发涩,远处传来狗叫声,一声接一声,撕破夜的寂静。
晨光微亮时,她看见娘在灶前生火,火苗舔着柴禾,发出噼啪的爆裂声。
粥锅咕嘟咕嘟冒泡,水汽蒙了半间屋,木母搅着粥勺,手腕抖得厉害。
她也没想到二儿子带回来的姑娘居然会提这种事。
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