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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如同浸透骨髓的寒意;颠簸,仿佛永无止境的折磨;以及一种令人窒息的、混合着陈年霉味、腐败垃圾和自身伤口散发出的淡淡血腥气的、粘稠的黑暗——这是艾吉奥从深沉昏迷的深渊中,挣扎着浮上意识表层时的第一感觉。他感觉自己不像一个活人,更像是一件被随意丢弃、不受重视的货物,在一个狭窄、坚硬且不断晃动的木质容器里,随着每一次颠簸,左腿那早已麻木的区域便会传来一阵阵深入骨髓、如同被无数细针反复穿刺搅动般的剧痛,这剧痛尖锐而持久,几乎要将他再次拖回那无知无觉的黑暗之中,那或许是一种解脱。

他耗费了巨大的意志力,才勉强睁开了仿佛被胶水粘住的、无比沉重的眼皮。视线先是模糊一片,如同隔着一层布满油污的毛玻璃,只能勉强分辨出头顶上方是粗糙的、布满裂纹和蛛网、不断有细小灰尘和碎屑簌簌落下的木质顶板。身下是冰冷的、随着外部施加的力道而不断晃动、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呻吟声的硬木板面。耳朵里充斥着车轮滚过不平整路面时发出的、单调而令人心烦意乱的“咕噜”声,以及……一个极力压抑着、却依旧能听出其中充满了恐惧与无助的、断断续续的女性啜泣声。

他正躺在一辆……手推车里?一辆在王都底层街巷中常见的、用来运送垃圾、废弃物或者廉价杂物的、简陋不堪的木质手推车?

“索……索菲亚?”艾吉奥艰难地、如同生锈的齿轮般转动着僵硬的脖颈,试图寻找声音的来源,喉咙干涩灼痛得厉害,发出的声音嘶哑微弱,如同破旧风箱的最后喘息。

推车的晃动猛地停住了,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一张熟悉却又显得无比陌生的脸庞,带着泪痕和难以掩饰的憔悴,出现在他视野上方有限的空间里——是索菲亚。她那双总是如同春日湖泊般温柔沉静的碧色眼眸,此刻红肿得像两颗核桃,里面布满了血丝,原本梳理得一丝不苟的亚麻色长发此刻散乱地贴在汗湿的额角和脸颊上,几缕发丝被泪水粘住。她平日里总是带着温和微笑的脸庞,此刻被恐惧、极度的疲惫以及一种看到他苏醒后、混合着巨大担忧和一丝微弱惊喜的复杂情绪所占据,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艾吉奥!神灵保佑!你终于醒了!你感觉怎么样?伤口还疼得厉害吗?能喝水吗?”索菲亚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哭腔和急切,她几乎是扑到推车边,冰凉而微微颤抖的手背下意识地贴上了艾吉奥滚烫的额头,感受到那不正常的温度后,她的眉头蹙得更紧了。她连忙手忙脚乱地从推车角落拿起一个皮质水囊,拔掉塞子,小心翼翼地、一点点地将里面所剩不多的清水喂进艾吉奥干裂起皮的嘴唇里。

几口冰凉的液体滑过如同着火般的喉咙,稍微缓解了那灼烧般的痛苦,也让艾吉奥昏沉沉的意识如同被擦去部分迷雾的镜面,变得清晰了一些。他努力转动眼球,更加仔细地环顾四周,进一步确认了自己确实是在一辆肮脏破旧、散发着异味的手推车里,身上勉强盖着一件不知从何处找来、沾满各种污渍、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的厚重麻布斗篷,试图抵御清晨的寒意。他们似乎正在一条狭窄、昏暗、两侧被高耸斑驳墙壁夹峙的后巷中穿行,头顶只有一线被两侧建筑切割得支离破碎的、灰蒙蒙的、毫无暖意的天空。

“我们……这是在哪里?雷恩……莉娜……还有塔隆呢?他们怎么样了?”艾吉奥的心猛地揪紧,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他的心脏。昏迷前那混乱、惨烈而充满死亡气息的记忆碎片,开始不受控制地、一幕幕涌入他刚刚恢复工作的脑海:安全屋内弥漫的刺鼻烟雾、塞缪尔那鬼魅般的身影和幽蓝致命的刀光、塔隆那一声仿佛能震碎灵魂、充满了无尽愤怒与决绝的、最后的咆哮、还有身体被撕裂般的剧痛和坠入黑暗前看到的飞溅的鲜血……

听到他这一连串的问题,索菲亚的眼泪瞬间如同决堤的洪水,再次汹涌而出。她死死咬住自己已经有些破损的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强忍着不让自己放声痛哭,只是用力地、绝望地摇了摇头,声音哽咽破碎得几乎无法组成完整的句子:“我们……我们和其他人走散了……在密道里……塔隆他……他为了掩护我们……他……”

虽然索菲亚没有明说,但那悲恸欲绝的表情和无法控制的泪水,已经如同最残酷的判决书,说明了一切。艾吉奥的心如同瞬间被浸入了最寒冷的冰窟,尽管在意识深处,他早已对塔隆的结局有了最坏的预感,但当这猜测被近乎证实的那一刻,那种巨大的、如同被掏空了心脏般的悲痛和深深的无力感,还是如同海啸般将他彻底淹没。那个沉默如山、永远像最坚固堡垒般挡在同伴身前、用宽阔后背为所有人遮蔽风雨的盾战士……那个在篝火旁会默默擦拭盾牌、在危难时刻总会第一个顶上去的可靠伙伴……真的……倒下了。为了他们这些“累赘”,他用自己的生命,筑起了最后一道防线。

“到底……怎么回事?我们……是怎么逃出来的?”艾吉奥强迫自己从那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悲伤中挣脱出来,狠狠地吸了一口冰冷而污浊的空气,试图让混乱的大脑恢复思考。现在不是沉浸在悲痛中的时候,他必须弄清楚他们目前的处境,每一个细节都可能关乎生死。

索菲亚用袖子用力擦了擦模糊的视线,断断续续地、声音依旧带着颤抖地讲述了之后的经历。在安全屋遭遇突然袭击、那片混乱和死亡阴影笼罩的时刻,她和老约翰带着昏迷不醒的艾吉奥,率先进入了厨房那个隐蔽的密道入口。但密道内部比预想的更加复杂,存在着多条隐蔽的岔路口。在极度紧张、烟雾弥漫、杀手可能随时追来的巨大压力下,黑暗和恐慌干扰了判断,他们可能与后来才进入密道的雷恩、莉娜以及断后的塔隆,在某个岔路口走错了方向,就此失散。之后,他们只能沿着一条完全陌生的、仿佛没有尽头的通道,依靠着老约翰模糊的记忆和索菲亚手中微弱的照明,艰难地、提心吊胆地前行,不知在黑暗中跋涉了多久,终于幸运地找到了一个未被封死的出口。爬出来后,发现出口隐藏在一个偏僻小巷的、散发着恶臭的垃圾堆后面。

“老约翰呢?他怎么不在?”艾吉奥敏锐地注意到,此刻推车旁只有索菲亚一人,那个总是如同影子般跟随的老管家不见了踪影。

“老约翰……他冒险出去找吃的和打探外面的消息了。”索菲亚压低声音,脸上写满了担忧,仿佛老约翰的每一次离开都可能是永别,“我们不能一直待在垃圾堆旁边,那里太显眼,气味也容易引来注意。他说他认识附近一个暂时还算安全的废弃窝棚,让我们先转移到那里等他。这辆推车……也是他从巷子角落里找到的,用来伪装和移动你,这样……看起来更像是一对可怜的兄妹在运送生病的家人……”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一种深深的无奈和屈辱。

艾吉奥沉默地点了点头,心中对老约翰的谨慎和经验多了几分倚重。在这个步步杀机的王都,这位老管家是他们此刻唯一能依靠的、熟悉黑暗规则的人了。他尝试着,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他那条几乎报废的左腿,然而仅仅是肌肉一丝微不可察的收缩,一股钻心刺骨、如同被烧红烙铁狠狠烫过的剧痛便猛地窜了上来,让他瞬间倒吸一口凉气,额头渗出冷汗。左腿依旧完全使不上力,沉重而麻木,情况比他在安全屋昏迷前似乎更加糟糕了。索菲亚的药剂和紧急治疗显然延缓了毒素的进一步蔓延和伤口的彻底恶化,但距离治愈,甚至仅仅是恢复基本的行动能力,都还差着十万八千里。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丰收节庆典……开始了吗?”艾吉奥问出了那个盘旋在心头、最至关重要的问题。时间,是他们最大的敌人。

索菲亚抬起头,透过巷子上方那一线狭窄的天空,努力分辨着天色。天空是那种灰蒙蒙的、仿佛被一层脏污的纱布笼罩着的颜色,难以判断准确的时间。“应该……是清晨。距离丰收节庆典正式开始的钟声敲响,可能……只剩下几个时辰了。”她的声音里带着不确定,更带着一种时间流逝带来的紧迫感。

时间不多了!艾吉奥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如同坠入了无底深渊。小队失散,生死不明;最强的战力塔隆确认牺牲;队长雷恩和唯一的法师莉娜下落不明;他自己又重伤残废,几乎失去了所有行动能力;仅凭几乎没有任何战斗力的治疗师索菲亚和年迈的管家老约翰,他们这支残破不堪、如同惊弓之鸟的小队,如何能去阻止那场隐藏在盛大庆典之下、精心策划、必然防卫森严的刺杀阴谋?这听起来就像一个绝望的笑话。

就在这时,巷子口的方向,传来一阵轻微而急促、明显刻意放轻的脚步声。索菲亚立刻如同受惊的兔子般紧张起来,下意识地握紧了藏在推车木板下方、那柄原本用于切割草药、此刻却成了她唯一防身武器的锋利匕首,呼吸都屏住了。艾吉奥也强行压下身体的痛楚,屏息凝神,将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到了巷口。

一个熟悉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快速闪入狭窄的巷子,是老约翰。他脸色比离开时更加凝重,仿佛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阴云,手里拿着一个用油纸草草包着的、看起来又硬又黑的食物,像是最劣质的黑面包,还有一小壶清水。

“情况非常不妙。”老约翰甚至来不及喘息,立刻压低了声音,语速又快又急,如同在播报着死亡的倒计时,“外面的风声紧得吓人,巡逻的城防军和治安官数量比平时多了至少三倍,而且盘查得极其严格,几乎到了蛮横的地步。我躲在酒馆后门偷听到几句醉汉和伙计的闲聊,官方说法是在搜捕一伙‘极度危险的暴徒’,但他们对‘暴徒’外貌和特征的描述……隐隐约约,非常像我们几个人。”他顿了顿,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后怕,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气音,“另外,更糟糕的是,凯旋广场以及周边至少三个街区的范围,从昨夜起就已经完全戒严了,只允许持有特殊通行证的贵族、官员和经过严格审查的商贩靠近。观礼台附近……据说更是被王宫侍卫和秘密部队围得水泄不通,连只陌生的苍蝇都飞不进去。”

老约翰带来的消息,如同最后一道丧钟,敲碎了他们心中仅存的一丝侥幸。这意味着,他们原先设想的任何靠近广场、寻找机会直接干预刺杀的计划,无论多么粗糙和冒险,在此刻都彻底成了不可能实现的幻影。连靠近核心区域都做不到,如同隔着天堑,又何谈去阻止那隐藏在暗处的致命一击?

绝望的、令人窒息的冰冷气氛,再次如同实质般笼罩了这个小小的、肮脏的巷角,沉重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雷恩先生和莉娜小姐……那边,有……有任何消息吗?”索菲亚抱着最后一丝微弱的、连她自己都不相信的希望,声音颤抖着问道。

老约翰沉重地、缓缓地摇了摇头,眼神黯淡得如同熄灭的炭火,他脸上的每一条皱纹似乎都刻满了无奈与悲伤:“没有。完全没有。我冒险去了之前和伯爵大人约定好的、仅有我们知道的两个备用联络点附近仔细查看,没有任何我们事先约定的紧急标记或联络信号。他们……要么已经遭遇不测,要么……就是被困在了某个我们完全不知道、也无法触及的地方。”他的话语,如同最后的判决,宣判了那两位同伴的命运。

最后的、维系着队伍完整性的希望,也如同风中残烛般,彻底熄灭了。艾吉奥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不再去看索菲亚那绝望的表情和老约翰沉重的面容,他感受着左腿那持续不断、如同跗骨之蛆般的刺痛,以及内心那一片冰冷的、荒芜的死寂。难道,塔隆那悲壮的牺牲,雷恩和莉娜的生死未卜,他们所有人付出的鲜血和努力的代价,最终换来的,却只能是躲藏在这阴暗角落,无能为力地等待着那场注定发生的灾难降临吗?这种结局,比死亡本身更让人难以接受。

“我们……我们现在到底该怎么办?”索菲亚的声音带着一种走到绝路般的、绝望的颤抖,她看向老约翰,仿佛他是最后的指引,“要不……我们想办法联系伯爵大人?他一定有办法……”

“绝对不行!”老约翰立刻斩钉截铁地打断了她,语气坚决得没有任何转圜余地,甚至带上了一丝严厉,“现在这个时候,任何试图主动联系伯爵大人的行为,都无异于自投罗网!对方肯定在严密监视所有可能与我们、与伯爵大人有关联的人和地点!伯爵大人至今没有动用任何紧急渠道主动联系我们,这本身就是一个极其危险的信号——说明他那边要么同样遇到了我们无法想象的大麻烦,要么就是处于对方最严密的监视之下,动弹不得!我们去找他,不仅会立刻暴露我们自己,更会把他彻底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最后的退路也被堵死了。进退维谷,走投无路。似乎……似乎真的只剩下最后一条路——放弃那看似不可能的使命,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找个最肮脏、最隐蔽的角落藏起来,苟延残喘地活下去,然后……在未来的某一天,或许会听到王子遇刺、王国陷入动荡的消息,在无尽的愧疚和自责中了却残生。

就在这令人窒息、几乎要扼杀所有生机的沉默如同浓雾般弥漫开来之时,一直紧闭双眼、仿佛已经认命的艾吉奥,猛地重新睁开了眼睛!他的目光不再是一片死寂的灰暗,而是重新燃起了一种近乎偏执的、燃烧着最后生命火焰的、不甘的光芒!他死死地、如同鹰隼盯住猎物般,盯着脸上写满疲惫与无奈的老约翰,用一种异常清晰、尽管依旧虚弱却带着某种不容置疑力量的声音问道:“老约翰!你之前提到过,那个紧急逃生通道的最终出口,是一个废弃了很久的酒窖?那个酒窖……具体在什么位置?距离凯旋广场……到底有多远?”

老约翰被这突如其来的、与当前绝望氛围格格不入的问题问得愣了一下,他有些不明所以地看着艾吉奥,不明白这个重伤员为何突然对那个无关紧要的出口位置如此感兴趣。但他还是依言回答道:“在旧城区边缘,一条叫做‘黑麦巷’的死胡同最里面,紧挨着那段早已废弃的旧城墙根。距离凯旋广场东侧……直线距离其实不算非常遥远,但中间隔着大片密集的贫民区建筑、好几条主干道以及现在必然布满巡逻队的警戒区,根本……根本不可能悄无声息地穿过去。”

“直线距离不算太远……”艾吉奥仿佛没有听到后面那些困难,只是喃喃地重复着这几个字,他那因失血和疲惫而运转迟缓的大脑,此刻却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地运转起来,强行忽略着身体各处传来的、一波强过一波的剧痛抗议,“酒窖……废弃了很久……这意味着,平时很少有人会去那里,而且……那种地方,通常会有一定的内部空间和……隐蔽性,对吗?”

“是的,那个酒窖废弃了起码十几年,里面空间不小,堆满了以前留下的破酒桶和杂物,而且我记得……下面还有通往更深层地窖的通道,不过大部分入口都因为年久失修坍塌堵塞了。”老约翰虽然疑惑,但还是确认了艾吉奥的猜测。

艾吉奥的目光越来越亮,仿佛有两簇幽暗的火焰在瞳孔深处燃烧。一个极其大胆、甚至可以说是疯狂到了极点的念头,在他那被逼到绝境的大脑中,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逐渐变得清晰、成形!他猛地将目光转向满脸迷茫的索菲亚和依旧不解的老约翰,声音虽然因为激动而带着咳嗽,却充满了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断:

“我们不去广场了。那里是死路。我们去那个酒窖!立刻就去!”

“去酒窖?为什么?那里比这里更安全吗?”索菲亚完全无法理解艾吉奥这突如其来的决定,在她看来,那只是一个同样破败、而且位置固定的藏身点,风险并未减少。

“不,不是为了安全!”艾吉奥语速加快,因为情绪的激动和身体的虚弱而剧烈咳嗽起来,嘴角甚至溢出了一丝血沫,但他毫不在意,眼神灼灼,“如果……我是说如果!雷恩和莉娜还活着!如果他们也是从那个错综复杂的密道系统里侥幸逃出来的,那么,那个他们唯一知道的、并且相对安全的出口——那个废弃酒窖,就可能是他们唯一会前往、也是唯一可能试图与我们汇合的地方!”他看向老约翰,目光中充满了急切的求证,“老约翰,你比我们更熟悉那个酒窖的环境。你仔细回想一下,那里,有没有可能存在某种方式……可以让我们,哪怕只是极其勉强地……‘看到’或者……‘听到’远处广场上正在发生的事情?哪怕只是一个模糊的方向,一点点隐约的动静?”

老约翰被艾吉奥这个大胆的猜想和追问弄得怔住了,他皱紧眉头,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苦苦思索的神情,努力在尘封的记忆中挖掘着有用的碎片:“酒窖上面……原本是连着一个小酒馆的,但那酒馆也倒闭很多年了。酒馆有个低矮的阁楼,我记得……阁楼上好像有个非常小的、几乎被遗忘的窗户……那窗户对着……”他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恍然和不确定,“对了!那酒馆的位置虽然偏僻,地势也比较低,但它的阁楼窗户,好像……好像真的能远远地、非常模糊地望到凯旋广场的东侧那片区域!只是距离实在太远了,而且中间有无数高低错落的屋顶和烟囱遮挡,根本看不清楚任何细节,可能……只能看到一片模糊的人影和建筑的轮廓。”

能望到!哪怕只是视野尽头的一个模糊剪影,一个大致的方向!

这就足够了!艾吉奥的心脏因为这一线微弱得几乎不存在的可能性而疯狂地跳动起来,仿佛要挣脱胸骨的束缚!“就去那里!立刻就去!”他几乎是用尽力气低吼出来,牵动了伤口,疼得他龇牙咧嘴,但眼神中的火焰却燃烧得更加炽烈,“如果雷恩和莉娜还活着,他们一定会想尽一切办法去那里寻找我们!那是我们最后的汇合点!就算……就算他们最终没能出现……”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但随即又变得无比坚定,“我们至少可以在那里,亲眼看着……看着事情发生!我们无法靠近,无法改变什么,但我们必须知道结果!我们必须亲眼见证!塔隆不能死得不明不白!我们所有人的努力和牺牲,不能连一个结局都得不到!”

这个计划听起来是如此的无力和悲哀,甚至带着一种自欺欺人般的绝望。它无法改变任何即将发生的事情,无法拯救任何人,更像是一种……临终前的执念。但在此刻这绝对的、令人窒息的绝境之下,这却是他们唯一能抓住的、具有明确行动意义的目标。它给了他们一个方向,一个支撑着他们这残破的身心和意志,继续在这条布满荆棘的逃亡之路上走下去的、最后的理由和支柱。

索菲亚看着艾吉奥眼中那燃烧的、近乎绝望的坚持和那不容置疑的决绝,又看了看旁边沉默不语、但眼神中似乎也被这番话说动、重新燃起一丝微弱光亮的老约翰。最终,她也用力地、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般点了点头,抹去脸上的泪痕,声音虽然依旧带着哽咽,却多了一份决然:“好!我们去酒窖!我们去等他们!我们去……亲眼看着!”

做出了这个沉重而无奈的决定,三人不敢再有丝毫耽搁。老约翰再次仔细确认了前往“黑麦巷”的路线,选择了最为偏僻、最少有巡逻队经过、如同城市血管末梢般肮脏狭窄的小巷。索菲亚重新握紧了手推车的把手,调整了一下呼吸,开始推动这辆承载着艾吉奥和她们最后希望的、吱呀作响的破车。老约翰则如同最警觉的猎犬,走在前面十几步远的地方,负责探路和预警。三人伪装成最底层的流浪汉和病患家属,融入了清晨渐渐开始热闹起来的、王都底层街巷那混乱而充满生机(却与他们无关)的人流中,开始了又一次艰难、危险而前途未卜的转移。

这段逃亡之路,比之前从垃圾堆转移过来时更加小心翼翼,也更加煎熬心灵。每一次在巷口遇到列队而过的、盔甲鲜明、眼神锐利的巡逻卫兵,每一次与陌生的、行色匆匆的路人擦肩而过,甚至每一次听到远处传来的、不属于庆典的、异常的喧哗或马蹄声,都让他们的心瞬间提到嗓子眼,血液几乎凝固。艾吉奥躺在冰冷颠簸的推车里,咬紧牙关忍受着身体上传来的阵阵剧痛和眩晕,他的目光却穿透了推车简陋的顶板,死死地盯着前方未知的道路,仿佛能凭借意志力,直接看到那个位于“黑麦巷”尽头的、破败的汇合点,那里寄托着他最后的、渺茫的期盼。

他们绕了很远的路,避开了所有可能设卡盘查的主干道和繁华区域,专挑那些连地图上都未必标注的、污水横流、堆满垃圾的狭窄巷道。当太阳逐渐升高,驱散了部分清晨的寒意,街上开始出现零星穿着节日服装、脸上带着喜悦笑容的市民,远处隐约传来了庆典预热阶段的欢快乐曲声时,他们终于有惊无险地抵达了位于旧城区最边缘、如同被城市遗忘的角落般的“黑麦巷”。巷子狭窄得仅容一人通过,两侧是歪歪斜斜、仿佛随时会向中间倾倒的、破败不堪的低矮木屋,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霉味、尿骚味和贫穷气息的、令人作呕的味道。巷子尽头,是一栋看起来比周围建筑更加摇摇欲坠、几乎已经完全被废弃的二层木楼,原本可能存在的招牌早已腐烂掉落不知去向,门口堆积着如同小山般的、散发着恶臭的垃圾和废弃物。

老约翰如同最老练的潜行者,在巷口警惕地观察了足足五六分钟,确认周围没有任何可疑的眼线或动静后,才对着身后的索菲亚打了个隐蔽的手势。索菲亚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推着沉重的推车,跟着老约翰,从木楼侧面一个被顽童或者流浪汉破坏出来的、足够推车通过的破损木板墙缺口,费力地钻了进去,瞬间被内部更加浓重的黑暗和尘埃所吞没。

酒窖内部比想象中更加阴暗、潮湿和空旷。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属于陈年酒渣彻底腐败后的酸臭气味,以及灰尘和木头腐烂的味道。地方确实不小,但大部分空间都被破烂的桌椅、倒塌的货架以及大量看不清原本面貌的杂物所占据,只在中间勉强留下一条可供人通行的狭窄路径。老约翰对这里似乎颇为熟悉,他轻车熟路地绕过几堆障碍物,找到了通往一楼那个早已倒闭的小酒馆的、同样吱呀作响、布满灰尘的木制楼梯。

他们小心翼翼地、尽可能不发出声音地爬上摇摇欲坠的楼梯,来到了同样破败不堪、满地狼藉的一楼酒馆。然后又通过一个几乎垂直的、需要手脚并用才能爬上去的、狭窄而陡峭的木梯,艰难地抵达了位于屋顶下方、低矮得让人无法直起身子的阁楼。

阁楼里堆满了废弃的旧木桶、断裂的桌椅腿和一些看不出用途的破烂布料,光线极其昏暗,只有一个小小的、如同巴掌大、布满了厚厚污垢和层层蛛网的窗户,如同一个垂死者的眼睛,透进一丝微弱而浑浊的光线,勉强照亮了这个被遗忘的空间。

索菲亚和老约翰合力,小心翼翼地清理开窗户前堆积的杂物,尽量不发出大的声响。艾吉奥则强忍着全身的剧痛和虚弱,用双臂支撑起上半身,索菲亚连忙在他身后垫上几个破麻袋,让他能够勉强靠坐着。然后,他迫不及待地、几乎是贪婪地,将脸凑近了那扇肮脏不堪的小窗户,用手臂擦拭掉一小块区域的污垢,眯起眼睛,竭尽全力地向外望去。

远处,越过无数低矮破败的屋顶、杂乱无章的烟囱和远处较为高大建筑的轮廓,在王都的中心方向,凯旋广场那片开阔地的模糊轮廓,在越来越明亮的晨曦中隐约可见。虽然距离极远,所有的细节都融化在一片模糊的光影之中,如同海市蜃楼般不真实,但他们能清晰地看到,广场东侧那片特定的区域,已经聚集了黑压压的、如同蚁群般密集的人潮!那临时搭建的、装饰华丽的观礼台,以及那尊作为刺杀舞台中心标志的“金色雄狮”雕像的顶端,在初升朝阳的照射下,反射出刺眼而令人心悸的、如同金属和鲜血混合般的冰冷光芒。

庆典,已然拉开了序幕。命运的齿轮,正在不可逆转地向着那个血腥的终点转动。

而他们,这三个伤痕累累、如同从地狱边缘爬回、失去了大部分同伴和力量的幸存者,只能躲藏在这阴暗、肮脏、被世界遗忘的角落,透过一扇模糊不清、布满污秽的窗户,无力地、绝望地眺望着远方那决定无数人命运的巨大舞台。

他们能否等来失散的同伴?那微弱的期盼能否实现?而当那注定的一刻来临之时,躲在这里的他们,除了眼睁睁地看着,又能做什么?

逃亡之路,暂时抵达了一个看似安全的终点。但随之而来的,是更加深沉、更加煎熬的等待,以及那如同跗骨之蛆般、越来越清晰的、对即将到来的悲剧的无力感和绝望。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敲击在他们紧绷的神经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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