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青仔细看着,身上的灰色雾气腾跃了几下,突然有风从门缝钻进来,把灯吹得忽暗忽明。
画像似乎在动。
那女子的笑,变得轻微又悲。
忽然,桌上那盆枯花无声燃起。
火焰跳动,中年人愣住,扑过去时,火光已经吞噬画像。
“别——!”他嘶吼着。
但火光烧完,墙上留下一片空白,连灰都没剩。
他跪在地上,抱着灰烬哭,哭得像孩童。
周青站在门外,头歪着,看着那光一点点熄灭。
他眼底映着那一片黑。
半晌,他伸出手,去触那墙,却什么也没摸到。
第二天清晨,花影堂坍塌了。
村人说,夜里听到堂中有人唱戏,声声皆“红绡帐”。
周青离开时,背影孤长,肩头落满灰尘。
——
他一路东行,像个凡人,身上那不停腾动的灰气,让他显得有些诡异。
行经之处,所遇到的人皆会不由自主地靠近他。
无论他们原本要去何处,只要与他相遇,便会生出一念,忍不住与他说上一句、看上一眼。
那一瞬,他们之间便被强行牵起一缕因果。
或是一段交谈,或是一场邂逅,甚至只是一抹擦肩的气息。
天地万物,皆在他与人相逢之际,被编入无形的线中。
因果,就此生出。
一句话,是因果。
一段经历,是因果。
而哪怕只是一瞥之间,眸光交错,也同样是因果。
因果的诞生,无轻重,无大小。
天地所见,皆因;众生所动,皆果。
它不以善恶为分,不以远近为度。
有人说,前世五百次回眸,方得今生一次擦肩。
可在他身上,连那一眼的投向,都是命数的回望。
——
这天,他走入城时,天正下雨。
雨丝密密,街头灯火昏黄。
他衣衫湿透,却不避雨,只立在青楼门前,抬头望那一盏摇晃的红灯。
灯被雨打得晃荡,烛火忽明忽暗,红光映在他眼底。
楼内传出笑声与丝弦声,帘后影影绰绰。
一个女子撩开珠帘,抱着木盆倒水,见他发愣,轻笑道:
“傻子,淋坏了身子,可要病的。”
她唤作芸娘。
芸娘原是城东绣坊的女工,手巧人美。
只是母亲久病,药银难筹。
青楼老板看中她姿容,笑言:“来我这儿三月,药钱便有。”
她那时犹豫很久,终在夜里默默去剪了发。
——
周青跟着她进屋,被安排在后院看门。
有时,他坐在青楼的窗下,看她对每个客人都笑颜盈盈。
有粗鄙之人拉扯她衣襟,她只是低声道:“轻些,别扯坏绸子,明日还要穿。”
周青痴痴呆呆,不说话,也不懂避嫌。
常常夜里醒着,看屋外的灯光在帘后晃动。
每当那灯一晃,就会传出女子轻笑与男人粗声。
他坐在廊下,听不懂那些笑声。
有时芸娘出来,靠在门边透气,见他坐着,就会小声道:“世上真怪,男人笑得大声,女人就哭得愈重。”
周青望着她,木讷,不语。
她笑,又擦眼角的泪:“我也不怨谁,谁叫我娘要吃药。”
从那天之后,因为周青傻傻愣愣,反应迟缓,所以芸娘不开心时就会寻他说说话。
那段时间周青虽然神志不清,但也没有人再欺负他,被芸娘照顾的还算不错。
有一晚,芸娘被一名蛮横客人强拉入屋。
她挣扎着哭,老板喝止,笑劝道:“陪一陪,陪大爷舒服了,定然少不了你的。”
周青坐在廊下,愣愣望着那门。
忽然,那客人踉跄着后退,脚下打滑,重重摔在桌角。
“咔”一声闷响,鲜血沿桌腿滴落。
众人惊呼:“死、死了!”
芸娘怔在那里,满脸泪痕。
老板娘惊惧,怒斥她晦气,一巴掌甩下去:“你害我折了个客!”
芸娘被打得跌坐地上,呆呆地望着地上那滩血。
周青站在门外,灰气微动,有无形之力在空气里荡漾。
当夜,大雨忽停,风卷烛火。
楼中忽起火光,竟从那客人倒下的屋中烧起。
火势极快,顷刻便吞没整座青楼。
芸娘抱着药匣冲进去,被人拉住也不肯:“药还在里头,我娘要吃的!”
火光吞天,烟卷街巷。
周青站在街口,看着那一片火海。
他木然,雨又落下,沿着他脸颊滑落。
许久,他才缓缓抬头,嘴角微动,像要说话,却发不出声。
——
几日后,山野间,芸娘拖着伤腿上山,想采草药。
她看到那傻子,正坐在石上,手里拿着一株奇异的灵药。
草上光芒淡淡流转,有灵光。
周青走到她面前,比划了几下,指着她,又指向药草。
芸娘一愣,泪水瞬间模糊了眼。
她明白了。
那夜,她带着灵药回城,救了母亲一命。
后来她想找他,却已经找不到,再不久,她就带着老娘离开了那座城。
——
周青一路东行。
他走了整整十天十夜,身上那股灰气却依旧缓缓腾动,如雾缠身。
白日他行于山路,夜里也不歇。
在某一天,天光昏暗时,他终于看见远处炊烟升起,一座镇子静静铺在山脚。
那镇名——丰泽。
丰泽镇极大,城门高阔,街市整齐,行人往来不绝。
街口的牌楼上悬着一块朱漆大匾,上书“丰年有泽”,字势饱满,真有祥瑞气息。
街边酒肆、布庄、茶楼鳞次栉比,妇人拎篮买菜,孩童追逐玩闹,远处还有琴声。
夜色渐沉,灯笼一盏盏亮起,光影如流金泼洒,映得整座镇子一片温柔。
空气里,飘着浓厚的香气——肉香、葱姜香,混着蒸汽的热气,暖而不腻。
“这味道......万喜客栈的香味!”
“今日早起排队的人可多了,我还是头一回抢到三个。”
“这万喜的包子,怕是连州城都比不上。”
人群里议论纷纷,每一个口中都在夸那家店。
“掌柜的厚道,分量足,价钱也实在。”
“听说他们家还有个瞎了眼的师傅,手艺好得很。都说那包子是他剁的馅。”
“哎,做吃的讲究个心诚。人心好,包子自然也香。”
周青站在街头,看着那一条灯火辉煌的东街。
最显眼的地方,便是一栋三层高的大客栈式建筑,朱门、红柱、金字招牌,屋檐高挑。
人来人往,笑声不断,热气蒸腾而上。
他就这样看着,缓缓走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