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雨,总带着股缠缠绵绵的水汽。暮春时节,云栖坞的老竹林像被浸在淡绿色的茶汤里,连风过处都飘着竹叶的清香。林边那座爬满青藤的竹楼里,住着个叫王老爹的老木匠,此刻正蹲在门槛上,手里摩挲着根紫竹竿子发愁。
“这料子是好,可总觉得差了点什么。”他用指节敲敲竹竿,闷响里裹着三分水润,七分清透——是后山百年老竹的芯子,去年山洪冲倒时他冒雨抢回来的,本想做支能传代的好笛子。
竹楼后窗没关严,一缕青雾顺着窗缝溜进来,在梁上打了个旋。雾里隐约浮出个纤细的影子,梳着双丫髻,绿衫子上绣着竹叶纹,正是那根竹竿成的精。她叫笛儿,修了五十年才化形,偏生灵性都用在看热闹上,此刻正扒着房梁,看王老爹把竹屑吹得满脸都是。
“傻老头,这儿得挖个孔。”笛儿对着他后脑勺比划,指尖凝出的雾气不小心滴下去,正落在竹竿上。王老爹忽然眼睛一亮,拿起刻刀在那处轻轻一旋,竹屑簌簌落下,露出个圆润的孔眼。
“成了!”他举着初具雏形的笛子乐呵,没留意房梁上的笛儿正捂着嘴偷笑。这是她第三次偷偷帮他,前两次一次让劈裂的竹片自己粘好,一次让走失的刻刀滚回工具箱,每次都吓得王老爹念叨“老竹显灵”。
三日后,笛子成了。王老爹用细砂纸打磨得光润如玉,又用蜂蜡细细封了孔,吹了声试音。那声音清亮得像山涧跳珠,又带着点竹叶沙沙的尾音,惊得院角的老母鸡扑棱棱飞起来,连隔壁的张寡妇都探出头:“老王,你这笛子成精了?”
笛儿躲在竹楼的阴影里,耳朵尖红得发烫。方才王老爹吹气时,她忍不住顺着气流哼了半段《鹧鸪飞》,没想到竟和笛声融在了一处。
打这以后,王老爹每天清晨都要坐在竹楼前吹笛。他年轻时跟着戏班跑过江湖,会的调子多,《喜相逢》吹得热热闹闹,《平沙落雁》又带着股苍凉,笛儿就蹲在竹丛里听,听着听着就忘了自己是根竹子,跟着调子晃脑袋。
这天王老爹吹到兴头上,忽然咳嗽起来,咳得直不起腰,笛子“啪嗒”掉在地上。笛儿吓了一跳,没顾上隐身,一飘就到了跟前,伸手去捡笛子。
“谁?”王老爹猛地抬头,看见个绿衫小姑娘蹲在地上,手里正捏着他的笛子。那姑娘梳着双丫髻,眼睛亮得像浸在水里的黑葡萄,见他看来,吓得“嗖”地钻进竹丛,只留下片晃动的竹叶。
王老爹揉揉眼睛,以为是老眼昏花。可低头一看,笛子好好地摆在脚边,上面还沾着片新鲜的竹叶——他明明记得今早扫过院子。
这事过了没几日,云栖坞来了个卖货郎,挑着担子走街串巷,嘴里吆喝着“冰糖葫芦甜米酒,还有上好的丝线头”。笛儿听见新鲜声响,偷偷跟在担子后头看,见他箱子里有面小铜镜,镜面磨得光可鉴人,忍不住伸手摸了摸。
“小姑娘,买面镜子?”货郎是个精明人,眼珠一转,“看你面生,是外乡来的?”
笛儿哪敢说话,摇摇头想走,却被货郎拉住袖子:“别急着走啊,我这还有好东西。”他从箱子底下摸出个锦袋,打开一看,里面是支玉笛,雕着缠枝莲纹,“这可是前朝的物件,吹起来比你家那竹笛好听十倍。”
笛儿眼睛都直了。她见过王老爹的笛子被村里孩子拿去当玩具敲,被张寡妇借去赶老鼠,此刻见着这么金贵的玉笛,忽然觉得自己这竹身太寒酸。
“想要?”货郎看出她心思,“拿你身上值钱的东西换。”
笛儿摸摸身上,除了绿衫子就是竹叶,哪有值钱物?忽然想起前日藏在竹根下的夜明珠——那是五十年前吸收的月华凝成的,有鸽子蛋大小,夜里会发光。她咬咬牙,转身钻进竹林,没多久捧着珠子回来,怯生生递过去。
货郎见了珠子眼睛都瞪圆了,一把抢过塞进怀里,把玉笛塞给笛儿,挑着担子就跑,嘴里还嘟囔:“赚翻了赚翻了。”
笛儿捧着玉笛美滋滋往回飘,刚到竹楼前,就听见王老爹在叹气。他正坐在门槛上,手里拿着那支竹笛,笛身上裂了道缝——想来是被哪个毛孩子摔的。
“老伙计,对不住你。”王老爹用布擦着裂缝,声音闷闷的,“等我攒够钱,再给你修得好好的。”
笛儿心里“咯噔”一下。她看着手里的玉笛,又看看王老爹摩挲竹笛的样子,忽然觉得那玉笛上的缠枝莲纹,远不如竹笛上的天然竹节顺眼。
夜里,笛儿抱着玉笛睡不着,溜到竹楼窗下。王老爹睡得正香,那支裂了缝的竹笛就摆在床头。她犹豫了半天,伸出手指,指尖的雾气一点点渗进裂缝里。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竹笛上的裂缝像活了似的,慢慢合拢,最后只剩下道浅淡的痕迹。
做完这一切,笛儿把玉笛放在窗台上,自己缩回竹丛里。她想,还是做根竹子好,能听王老爹吹笛,还能偷偷帮他修笛子,比那冷冰冰的玉笛有意思多了。
第二天一早,王老爹发现床头的竹笛好了,窗台上还多了支玉笛,顿时愣住了。他拿起竹笛吹了声,音色比从前更清亮,尾音里竟带着点甜甜的暖意。再拿起玉笛试吹,声音虽响,却干巴巴的,像块没沾水的石头。
“怪事。”王老爹挠挠头,把玉笛收进工具箱,继续用竹笛吹起了《鹧鸪飞》。
竹丛里,笛儿听着笛声,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阳光穿过竹叶洒在她身上,绿衫子上的竹叶纹仿佛活了过来,跟着调子轻轻摇晃。远处的稻田里,稻草人戴着斗笠,也跟着笛声的节奏,在风里点起了头。
转眼到了端午,云栖坞要赛龙舟。村里的后生们凑钱买了新龙舟,却愁着没有好调子助威。往年都是王老爹吹笛,可今年他膝盖犯了风湿,走路都打晃。
“要不我去吧?”笛儿躲在祠堂后墙根,听见村长在叹气,心里痒痒的。她这些日子跟着王老爹听了不少曲子,早就背得滚瓜烂熟,连《龙船调》都偷偷练过好几遍。
夜里,笛儿溜进祠堂,见那支竹笛就挂在供桌上。她取下笛子,对着月光试吹了声,声音清亮得像要飞起来。正吹到兴头上,忽然听见脚步声,吓得赶紧隐身,却把笛子忘在了供桌下。
第二天一早,后生们来取笛子,发现竹笛不见了,急得团团转。还是王老爹拄着拐杖来,在供桌下找到了笛子:“许是被耗子拖的。”他把笛子递给为首的后生,“小心吹,这笛子认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