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黎明的光芒透过木屋简陋的窗棂,在布满灰尘的空气中投下几道苍白的光柱,却丝毫无法驱散屋内那凝滞、沉重的悲怆。简单的救治和休整后,残酷的现实如同冰水,浇在每一个幸存者的心头——他们必须面对那无法回避的、鲜血淋漓的伤亡统计。
江华强撑着虚弱的身体,与一连长、以及支援部队的指导员老何,在一张用木板临时拼凑的桌子前坐下。桌子上摊开着一本皱巴巴的、沾着血渍的笔记本和一支短小的铅笔。小李因为头部伤势和过度疲惫,服用了卫生员给的少量镇静药物后,再次昏睡过去。根生则靠坐在墙角的草铺上,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清醒了许多,默默地注视着这边。
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每一次呼吸,都仿佛吸入的是牺牲战友未散的英魂。
“开始吧。”一连长声音干涩,他拿起铅笔,手指因用力而微微颤抖。这位在战场上见惯了生死的硬汉,此刻却感觉手中的铅笔重若千钧。
江华深吸一口气,闭上了眼睛,仿佛需要积聚巨大的勇气,才能再次直面那地狱般的场景。几秒钟后,她睁开眼,目光恢复了惯有的冷静,但那冷静之下,是深不见底的哀伤。
“核心突击组,原定成员,包括周组长、我、沈哲明、王磊、小李,以及赵铁锤队长带领的十名抗联弟兄,共计十五人。”她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像是在宣读一份与自己无关的报告,但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封的河面下艰难凿出。
“确认幸存者:我,江华。通讯兵,小李。抗联战士,根生。”她在笔记本上对应位置画了三个极其轻微的记号,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木屋内一片死寂,只有铅笔划过纸面的沙沙声,以及火塘里木柴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声。
“确认牺牲者……”江华的声音终于出现了一丝难以抑制的哽咽,她停顿了一下,用力抿了抿嘴唇,才继续道:
“组长,周大勇同志……在‘母体之厅’断后战斗中,与日军护卫队长岛田同归于尽,壮烈牺牲。”
铅笔在“周大勇”的名字后面,划上了一个沉重的叉。一连长握着铅笔的手背,青筋暴起。
“爆破手,王磊同志……在成功安装并启动炸药后,为掩护战友,身负重伤,最终……未能撤离。”
又一个叉,落在“王磊”的名字上。老何指导员默默摘下了自己的帽子。
“抗联支队长,赵铁锤同志……在阻击敌人时,腿部重伤,仍坚持战斗,后为掩护周组长,胸部中弹……牺牲。”
叉。木屋角落里,一名抗联战士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压抑的啜泣,立刻被身边的人用力按住肩膀。
“抗联战士,张茂才、刘福贵、孙德胜……”江华一个一个地念出那些在“母体之厅”内血战至死的抗联战士的名字,每念出一个名字,她的心就如同被针扎一下。这些名字背后,是一张张鲜活、年轻、充满热血的面孔,如今都已化作冰冷的数字和沉痛的记忆。
“以上九名抗联战士,均在厅内战斗中,为掩护战友、摧毁目标,英勇战死。”
九个沉重的叉,依次落下。笔记本的那一页,仿佛被鲜血浸透。
“此外,”江华的声音更加低沉,“在撤离通道中,为掩护我和沈医生,抗联战士……小张,被坍塌的混凝土掩埋……牺牲。”
又一个名字被划去。
“最后……”江华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她必须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说出那个最让她痛彻心扉的名字,“医官,沈哲明同志……在确认地热能源井失控、可能引发更大灾难后,为引导能量泄放、减小破坏范围,毅然返回核心区域……最终……未能生还。”
铅笔在“沈哲明”的名字上方悬停了许久,最终,还是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决绝,划下了那个代表着终结的符号。
核心突击组,十五人。幸存三人,牺牲十二人。
木屋内,落针可闻。悲伤如同实质的浓雾,笼罩在每一个人心头。
“……正面牵制组,”一连长接过话头,他的声音嘶哑,带着深深的自责和疲惫,“原定参战人员,一百零三人。确认牺牲……二十一人。重伤失去战斗力者,十五人。轻伤……几乎人人带伤。”他在另一页纸上,记录下这又一串触目惊心的数字。
“破障组,”老何指导员补充道,他的声音相对平稳,但眼圈也是红的,“赵铁锤队长带进去十二人,后来接应时又进去两人,共十四人。赵队长牺牲在厅内。另外,在开辟通道和接应过程中,确认牺牲四人,重伤两人。幸存……七人。”
一笔笔血债,一组组冰冷的数字,勾勒出昨夜那场“雷霆一击”的惨烈全貌。参与直接行动的各组人员,加上支援部队的部分伤亡,为了摧毁那个魔窟,他们付出了超过四十人牺牲、近二十人重伤的恐怖代价!这几乎是一次伤筋动骨、近乎全军覆没的胜利!
江华看着笔记本上那密密麻麻的名字和刺眼的红叉,视线再次模糊。那些不是冰冷的符号,那是周组长拍着她肩膀鼓励她的温暖大手,是王磊摆弄炸药时专注的侧脸,是赵铁锤咧开大嘴豪爽的笑声,是沈哲明在灯光下蹙眉研究资料时的安静身影,是那些抗联年轻战士们在雪地里朝气蓬勃的脸庞……
他们都还那么年轻,本该有更长的路要走,有更光明的未来可以去创造。却为了摧毁那源自黑暗的疯狂,将热血洒在了这片冰封的土地上。
“还有……‘灰衣人’提到的……那些‘东西’……”根生靠在墙角,忽然虚弱地开口,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我们在林子里……也遇到了……如果不是支援及时赶到……”
他的话提醒了众人。伤亡,不仅仅来自于日军的枪炮,还有那超出理解的、被哨声引来的恐怖。虽然支援部队反应迅速,但在最初的遭遇中,仍有几名战士在与那怪物的搏斗中负伤,其中一人伤势严重,能否挺过去还是未知数。
“那种怪物……究竟是什么?”一连长眉头紧锁,脸上带着后怕与深深的忧虑。昨晚林地里的诡异景象和那超出常理的攻击方式,让他这个老兵也感到心底发寒。
江华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苦涩:“不知道。‘灰衣人’只警告说基地内有‘非人之物’,可能免疫常规武器。那哨子……是他给的,说或许能干扰,但也可能引来更大的麻烦。”她拿出那枚冰冷的金属哨子,放在桌子上,“我们……或许真的引来了麻烦。”
木屋内再次陷入沉默。牺牲的悲痛尚未平息,新的、未知的威胁阴影又悄然笼罩下来。他们摧毁了一个已知的魔窟,却似乎打开了一个更加诡异、更加危险的潘多拉魔盒。
伤亡统计,不仅仅是对逝者的追悼,更是对生者责任与未来道路的确认。这沉甸甸的名单和数字,如同烙印,刻在了每一个幸存者的灵魂深处。它提醒着他们,胜利来之不易,代价惨重超乎想象。它也逼迫着他们,必须带着这血与火的记忆,以及那份未尽的使命,继续在这条布满荆棘与未知恐惧的道路上,艰难地走下去。
阳光渐渐升高,透过窗户,照亮了木屋内弥漫的尘埃,也照亮了笔记本上那一个个被划去的名字,仿佛在为这些英勇的灵魂,举行一场无声却最隆重的悼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