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被厚重的窗帘隔绝车窗外,
澳门永不停歇的脉搏在美高梅金殿娱乐场内部轰鸣。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昂贵香水、汗水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名为“机会”的荷尔蒙的浓烈气味。
炫目的水晶灯下,轮盘骨碌碌地旋转,骰子撞击桌面的脆响,
老虎机此起彼伏的电子乐与赢家骤然爆发的欢呼交织成一片震耳欲聋的喧嚣。
我疾步穿过这片由欲望构筑的丛林,手机紧贴在耳畔,听筒里传来的却只有单调的忙音——
聪聪没接电话。
视线焦急地扫过一张张拥挤的赌桌,最终定格在不远处的一张高额桌上。
大哥的身影嵌在人群里,显得格外凝重。他眉头微锁。
紧挨着他站着的,是身材敦实的小胖,神情专注,像一尊尽职的守护石像。
桌上,大哥面前下注的深色筹码,约莫五万。
他隔壁,一个戴着醒目红色棒球帽的男人,面前赫然是三万筹码,气势汹汹。
牌桌中央,荷官精准如机械的手,正缓缓抬起,准备分发新一轮的命运之牌。
就在这紧绷得几乎要断裂的寂静前一刻,
口袋里的手机尖锐地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着“聪聪”的名字。
我立刻后退几步,挤开喧闹的人群,找到一个相对安静些的角落接起。
“喂?在哪儿?”
我压低声音,目光仍紧锁着大哥的方向。
“三宝!我在三宝这边!”
聪聪的声音带着点兴奋的喘息,背景是杯碟碰撞的轻响和人声。
“好,马上到!”我挂了电话,
最后瞥了一眼牌桌——
荷官的牌已如飞刀般射出,大哥的侧脸在变幻的灯光下显得更加沉郁。
我转身,逆着涌动的人潮,向三宝茶餐厅的方向快步走去。
三宝位于娱乐场连接酒店大堂和VIp黑卡区域的咽喉要道,
像一处喧嚣洪流中的小小孤岛。
这里供应着简单的港式点心和茶饮,桌椅略显局促,但胜在位置关键,
形形色色的人流如同永不枯竭的溪水,源源不断地从它两旁淌过——
有刚赢了大钱、满面红光大笑着的豪客;有输得精光、失魂落魄、拖着沉重步伐的赌徒;
更有精心装扮、步履匆匆赶赴下一场秀或晚宴的男女。
聪聪果然坐在一张靠过道的桌子旁,面前摆着一杯冻柠茶,
脸上挂着一种混合了得意与疲惫的笑容,额角还带着一层薄汗,显然是刚“战斗”完不久。
“来了?”他扬扬下巴,示意我坐下,随即迫不及待地压着嗓子分享,
“刚收工!赢了一点!够今晚潇洒了,不玩了!”他搓了搓手,像是要搓掉牌桌上沾染的硝烟。
我无心分享他的喜悦,灌了一口侍者刚送上的冰水,急切地问:“大哥呢?
我刚刚在那边看到他了,脸色不太好,像罩着一层阴云。”
聪聪闻言,脸上那点得意瞬间收敛了些,
但他很快又换上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仿佛要用轻松化解我的担忧:
“哎呀,你瞎操心啥?有小胖在呢!
那可是咱们安插在‘敌后’的超级雷达!大哥要是有个风吹草动,甭管是输大了还是赢疯了,
小胖那信息肯定第一时间‘咻’地就飞到咱俩手机上了,比赌场的警报还快!”
他夸张地做了个发射的手势。
我脑海中再次闪过那个刺眼的红帽子:
“大哥对面那个戴红帽子的胖子是谁?看着面生,气场倒不小。”
“哦,他啊!”聪聪呷了口茶,
语气带着点介绍“手笔不小”的意味,
“贵哥!大哥的朋友,上海来的,是约大哥一起玩牌‘并肩作战’的战友。”
正说着,聪聪那双不安分的眼睛又开始像雷达一样扫描起过往的人流。
每当有打扮入时或身材窈窕的女性经过,他便毫不掩饰地上下打量,
嘴里还念念有词,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我听见:
“啧,这个不行,妆太浓,假睫毛快飞起来了… …”
“哎,这个腿还行,可惜比例差了点… …”
“嘿!这个类型我喜欢!清纯挂的,笑起来有酒窝… …”
起初我还试图忽略,但他评头论足得越来越起劲,像在主持一场即兴的选美大会。
三宝本就人来人往,他肆无忌惮的目光和评价,引得几位路过的女士微微蹙眉,
投来或厌恶或困惑的一瞥。一股烦躁感像藤蔓一样缠上心头。
“喂!”我终于忍无可忍,把杯子往桌上一顿,发出清脆的响声,压低声音怼他,
“你到底是来打牌的,还是搁这儿开选妃大会呢?眼睛能不能收一收?”
聪聪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立刻扭过头,毫不示弱地呛回来,
声音甚至拔高了几分,带着一种理直气壮的痞气:
“我就这样怎么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我喜欢看美女,天经地义!
怎么,你装什么清高?难道你不喜欢看?
别告诉我你不喜欢!嗯?”
他那双带着促狭笑意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嘴角咧开一个挑衅的弧度。
这直白又混账的反问像块石头,一下子噎得我哑口无言。
承认?显得跟他一样轻浮。否认?
又实在虚伪。我脸上有点发烫,只能避开他那得意的目光,
心里暗骂这王八蛋反应倒是快。
“行行行,你有理!”
我赶紧强行岔开这尴尬的话题,回归正事,“别扯这些没用的了。
你赶紧给小胖发个信息,重点强调一下:如果大哥把开始的盈利打光了,
或者出现大额下注情绪不对,一定!立刻!马上!通知我们!”
聪聪脸上的戏谑稍微收敛,露出点不解:“这么紧张干嘛?大哥是老江湖了。”
“老江湖才更容易栽跟头!”
我身体前倾,语气凝重地解释,“赌钱最怕的就是‘先赢后输’!
开局顺风顺水,赢钱的感觉像坐火箭,肾上腺素飙升,人容易飘,
觉得今天鸿运当头,自己是赌神附体。
这时候要是运气急转直下,开始输,特别是把赢的钱吐回去甚至开始亏本,
那种心理落差会让人特别、特别、特别上头!就像从云端狠狠摔下来,满脑子就只剩下一个念头——
我得赢回来!刚才明明能赢的!
这种时候,理智基本下线,判断力归零,最容易做出疯狂的决定,下大注,一把梭哈…
…那才是最危险的时候!懂吗?”
我描述的景象显然触动了聪聪。他脸上的玩世不恭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后知后觉的紧张。
他二话不说,立刻掏出手机,手指飞快地在屏幕上敲打,给小胖发送了这条至关重要的“预警信息”,
嘴里还嘟囔着:“靠,说得有道理… …是得盯紧点。”
信息刚发出去没多久,一个熟悉的身影便出现在三宝旁边的过道上——
正是那位戴红帽子的贵哥。
他微低着头,步伐有些沉重,与之前牌桌上那副志在必得的样子判若两人。
那顶鲜艳的红帽子此刻也显得有些黯淡无光。
“贵哥!贵哥!”聪聪眼尖,立刻站起身大声招呼。
贵哥闻声停下脚步,略显疲惫地转过头,
朝我们这边走来。趁此机会,我仔细打量了他一番:
身高确实不足一米七,体型圆润,穿着一条宽松的沙滩大裤衩和一件普通的纯色短袖t恤,
脚下趿拉着一双醒目的爱马仕“h”标志拖鞋,透着一股随性又透着点刻意的“壕”气。
最扎眼的,依旧是头顶那顶仿佛成了他标志的红帽子。
“怎么样啊贵哥?战况如何?”聪聪急切地问,我也屏住了呼吸。
贵哥重重地叹了口气,摘下红帽子,抹了把额头并不存在的汗
(更像是擦去某种无形的压力),脸上写满了沮丧和无奈,声音都有点发干:
“唉… …别提了。五十个,全交代了。”
他做了个“清零”的手势,眼神空洞,“手气太背,点太黑,顶不住。
上去歇会儿,缓缓再说。”
“五十万… …打光了?!”我和聪聪几乎是异口同声,心猛地往下一沉。
五十万!这数字像块冰砸在胃里。我们下意识地交换了一个忧心忡忡的眼神——
贵哥输得这么惨,那和他同桌的大哥呢?巨大的不安瞬间攫住了我们。
“那我大哥呢?大哥怎么样?”
聪聪的声音都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身体不自觉地前倾。
贵哥摆摆手,语气倒是缓和了一些,带着点“不幸中的万幸”的意味:
“你大哥还好,比较稳。
有些牌他觉得没把握,直接没打,没怎么硬跟。我看他… …
基本没什么大输赢吧,筹码好像跟开始差不多。”
“呼——!” 悬到嗓子眼的心,随着贵哥这句话,终于重重地落回了肚子里。
一股强烈的、近乎虚脱的轻松感瞬间席卷了我们。刚才那几分钟的紧张,仿佛抽干了力气。
“那就好!那就好!”聪聪连声说道,脸上重新挤出了笑容,尽管还有些僵硬。
我也赶忙顺着话头,试图安慰这位刚遭遇重创的“贵哥”:
“贵哥您也别太着急上火!牌运这东西,时好时坏,谁也说不准。
既然不好打,就好好上去休息一下,养足精神!说不定睡一觉,运气就转回来了!
”这话说得我自己都觉得空洞,但此刻也只能如此。
贵哥扯了扯嘴角,算是回应了一个极其勉强的苦笑,重新戴上那顶红帽子,
朝我们点点头,没再说什么,拖着沉重的步伐,像一艘泄了气的豪华游艇,
缓缓地、沉默地汇入了通往酒店电梯的人流中,
留下我和聪聪坐在原地,对着两杯早已冰凉的饮料,回味着刚才过山车般的几分钟,
以及赌场这方寸之地里瞬息万变、动辄牵动人心的巨大财富与情绪漩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