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厅里弥漫着一种沉闷的等待。
巨大的水晶吊灯洒下过于明亮的光,映照着光洁的桌面,反光有些刺眼。
我和聪聪各自占据着长桌的一角,沉默如同无形的薄雾笼罩着我们。
空气里只有空调低沉的嗡鸣。手指在冰冷的手机屏幕上机械地滑动、点击,
屏幕幽蓝的光映在我们脸上,显得专注却又空洞
,仿佛那方寸之间的世界是此刻唯一的锚点,将我们从这令人窒息的安静中暂时抽离。
就在这时,一阵略显夸张的笑声由远及近,打破了沉寂。
贵哥风风火火地走了过来,脸上努力堆砌着笑意,
但那笑容像是临时贴上去的面具,边缘已有些松动。
走近了,能清晰看到他眼下的乌青和眉宇间深深刻着的倦怠,仿佛一夜之间被抽干了精气神。
“起来这么早啊?”他声音洪亮,
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边说边拉开椅子落座,沉重的身躯陷进椅子里,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他的手指几乎是习惯性地、带着浓重的疲惫感,
用力揉了揉发涩发胀的眼睛,仿佛想揉掉那份深入骨髓的困乏,
“天亮才上去睡着!妈的,折腾死人了。”
他环顾了一下桌面,又抬眼看看我们,随口问道:
“你大哥还在睡觉?”语气里带着点理所当然的猜测。
聪聪的目光终于从屏幕上抬起,眼神有些飘忽,他扯了扯嘴角,声音不高
,却清晰地落在贵哥耳中:
“早就下来了。
喏,在那边,”
他用下巴朝赌场方向示意了一下,带着点见怪不怪的麻木,
“就那么一会儿功夫,又输了七八十万?
跟流水似的。”
贵哥闻言,端起面前服务员刚倒上的热茶,也顾不得烫,深深啜了一口,
滚烫的茶水似乎让他精神稍振,却又勾起了更多的不甘。
他放下茶杯,杯底与瓷碟发出清脆的磕碰声,叹了口气:
“唉,别提了。
昨天也是,本来都打回来几十万了,势头正好!”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敲击着,眼神追忆着那短暂的虚幻希望,
“那时候心气儿多高啊,想着乘胜追击,再捞一把大的……
结果呢?后半夜那路子,简直烂透了!”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愤懑,
“邪门!怎么押怎么死,越输越上火,越上火越不服气!结果……”
他双手一摊,做了个“清零”的手势,
满脸的懊丧,“输得干干净净,毛都不剩,这才灰溜溜上楼。
这不,”他指了指自己,苦笑道,
“我现在也栽进去七十个了!
等下再去搞个十万块试试水,要是还不行……”
他顿了顿,眼神里闪过一丝挣扎,
“真不行,我也就认了,卷铺盖回去算了。这鬼地方,邪性!”
我坐在一旁,听着这熟悉的“翻本宣言”,
一种无力感涌上心头,但还是试着宽慰道:
“贵哥,别太急,还有机会。
慢慢打,稳着点来。就算不能把输掉的都打回来,能扳回一点是一点,
少输点也是好的,对吧?”
我的声音尽量放得平缓。
贵哥一听这话,像是抓住了什么稻草,浑浊的眼睛亮了一下,
连忙重重地点头,仿佛我的建议给了他新的希望:
“对!对对对!老弟你说得太对了!”
他身体微微前倾,语气变得热切起来,
“其实我们上海那帮圈子里的朋友,
最近手气都旺得很,个个赢钱!
就算这次我栽了,那也不怕,下次跟他们约好了一起来,让他们带带运气!”
他语气里充满了对“圈子”的依赖和对未来的期许,
但随即,他话锋一转,压低了声音,带着点忧虑,“只不过啊……
你大哥他现在的状态,我看着可有点不对头。”
聪聪在一旁立刻接口,语气笃定,带着一种对大哥
“深度了解”的优越感:
“大哥那性格,我太清楚了!
他赌钱不就这样?上头的时候,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再说了,”他耸耸肩,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大哥家底厚实着呢,这点输赢,毛毛雨啦,伤不了筋动不了骨!”
他的话语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妙意味,不知是羡慕还是别的什么。
“我操!”我忍不住脱口而出,
一股莫名的火气直冲脑门,对着聪聪怼道,
“那可是真金白银四百多万啊!
你个王八蛋说得轻巧,你怎么不输?”
那庞大的数字沉甸甸地压过来,让人心头发堵。
一听我这话,聪聪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来了劲,梗着脖子反驳:
“我怎么没输过?
我输得还少吗?
不然我干嘛要赌这么小!
你以为我愿意啊!”
他的声音带着点被戳破的恼羞成怒。
我和贵哥下意识地对视了一眼,彼此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无奈和一种“别提了”的默契。
这种关于“输过多少”和“戒赌”的宣言,在赌场边听来,苍白又讽刺。
谁都没有接聪聪的话茬,空气再次陷入一种微妙的尴尬沉默,只有他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这短暂的冷场被贵哥掏出手机的动作打破了。
他划开屏幕,找到号码拨了出去。
电话接通,他对着话筒说:
“喂?菜都上齐了,满满一桌子。你先停一下,赶紧过来,吃完再说。”
他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催促。
挂了电话,我们三人的目光不自觉地都投向餐厅入口的方向。
时间在等待中似乎被拉长了。
大约过了十几分钟,餐厅入口处才出现两个熟悉的身影。
大哥走在前面,步伐还算平稳,脸上竟看不出多少新输掉几百万的愁苦或颓唐,只是眼底深处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和疲惫。
小胖则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胖胖的身躯此刻却显得异常萎靡,耷拉着脑袋,
肩膀垮着,眼神躲闪,活脱脱像个犯了弥天大错、正等着家长发落的孩子,连走路都带着沉重的拖沓感。
两人一前一后,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大哥径直走到主位坐下,目光随意地扫过铺满桌面的菜肴——
油亮的烧鹅、清蒸的海鱼、翠绿的时蔬……琳琅满目。
他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是招了招手。
一个穿着整洁制服的服务员立刻小跑着过来,微微躬身。
大哥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习惯性指令:
“帮我加个菜泡饭,再拿两碟榨菜,要那种脆口的。”
服务员恭敬地记下,快步离开。
五个人围坐在巨大的圆桌旁。
贵哥拿起筷子,却没夹菜,而是看向大哥,开门见山地问道:
“怎么样,手头还剩多少?”
大哥刚拿起茶杯的手顿在半空,随即双手向两边一摊,
做了个彻底清空的动作,脸上露出一丝混杂着荒谬和自嘲的笑容:
“打没了,彻底打光了!
被狮子一口吞了,渣都不剩!”
他摇着头,语气里带着点夸张的控诉,“妈的,今天这狮子太凶了!
邪了门了,感觉就是盯着我一个人咬!
不管我怎么换台子、换路子,它都追着我咬!”
他这带着几分表演性质的抱怨,像一块石头投入死水,
反而瞬间打破了桌上那层厚重的死气沉沉。
贵哥配合地发出“啧”的一声,我无奈地摇摇头,连一直垂头丧气的小胖也悄悄抬眼看了看大哥。
桌上凝固的空气终于开始流动起来。
“那接下来怎么打算?”贵哥放下筷子,神情认真了些,追问道。
“还能怎么办?”
大哥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眼神重新变得坚定起来,甚至闪过一丝赌徒特有的、近乎偏执的光芒,
“慢慢打呗!这不是还有几天时间吗?
不打回来,怎么可能甘心?”
他的话语斩钉截铁,透着一股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决心。
我忍不住插了一句,试图为这“厄运”找个理由:
“感觉美高梅这破狮子,疫情之后是越来越邪门了,特别能咬人,邪性得很!”
我想用环境的变化来解释那无法解释的坏运气。
大哥摆摆手,显然不认同这种说法,
他的声音沉稳下来,带着一种赌场老手的“通透”:
“跟这些都没啥大关系。
归根结底,就是运气没站在我这边。而且……”
他顿了顿,眼神变得有些深远,仿佛在回顾一段漫长的挣扎,
“赌的时间也确实太长了,精神有点跟不上,判断就容易出岔子。”
这话像是对自己的一种剖析,也像是一种无力的辩解。
话已至此,大哥的态度和意图都清晰得如同水晶杯里的冰块——
他还要继续。
目标明确,不容置疑。
这时,服务员端来了热气腾腾的菜泡饭和两小碟黄澄澄的脆口榨菜,轻轻放在大哥面前。
饭香混合着榨菜的咸鲜气飘散开来。
“吃吧,先吃饭。”
贵哥招呼了一声,率先拿起了筷子。
菜已上齐,饭也备好。
五个人不再言语,纷纷拿起面前的碗筷,动作或快或慢,心思或沉或浮,开始默默地吃了起来。
餐厅里只剩下轻微的咀嚼声、碗筷碰撞的脆响,以及哪个狮子在每个人心底无声咆哮的余音。
空气里弥漫着食物的香气,却也掺杂着金钱蒸发后的焦糊味和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