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足侑士得到了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真田羽叶好像不喜欢迹部景吾了,她竟主动提及,破坏清川迹部两家的联姻。
坏消息是,迹部景吾好似并不情愿——这是为何?
除此之外,真田羽叶展露出的,对迹部景吾的信任,也令他心惊、酸涩不已。
忍足侑士心有巨浪,却未曾表现出来。懒懒地靠着树,直视迹部景吾锐利的眼神,脑子飞快闪过一个念头——莫非,迹部他。
一阵风起,树叶沙沙。忍足侑士回以他一个莫名的微笑。迹部景吾又看了他一眼,随后紧捏着笔记本,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
浅井长夏蹲下,紧张又羞涩地捂脸,“迹部学长真的会邀请我去清川宅吗?我过去会不会不太好呢?”
“既然她这样说了,那应该会的吧。”忍足侑士说。至于她的后半句话,他没有回答。他们都心知肚明,如果迹部景吾邀请,那她一定会去的。
想到这一点,眼底多了一层凉薄的愠色。他抬头看了眼头顶摇曳的树叶,缓缓舒气——幸好真田羽叶不喜欢迹部景吾了。不然,那她得多难过啊。
就这样,在某些人跌宕起伏的心绪之下,迹部一家前去赴宴的日子还是到了。
与真田羽叶上学时的居所不同,清川宅坐落在风景秀丽的郊区,依山傍水,尽显雅致。
出发时,看着阴沉得欲落雨的天气,迹部景吾的心情也跟着晦暗不明。
路途并不近,行车得花些时间。他双眸轻阖,抱臂环抱于胸前,萦绕周身的气度分明是静的,平静之下,空气中却有着几许压抑的焦躁。
他怎么能带别的女生,来见真田羽叶的父亲呢。迹部景吾苦闷地蹙眉,疯了,竟真的听从了真田羽叶破绽百出的“真爱计划”,接下来的事态会发展成什么样,真田羽叶有想过吗。
尽管迹部景吾再如何不甘,可最终,见着真田羽叶那托付了全身心信任的眼神,还是让他没了脾气,缴械投降,助她达成所愿。
迹部家的车驶近,守卫确认身份无疑后,随即打开那扇精致而庄重的铁艺大门。
车辆沿着宽阔的大理石道路继续前行,直至前院停下。立在一旁的侍者恭敬地上前泊车。
见识过迹部家的奢华,浅井长夏自以为在清川宅能保持平常心了。可她真正迈入清川家的大门时,这座看似低调,却于无声处尽显华贵风范的豪门府邸,便如一个巨大磁场,瞬间将她卷入紧张的旋涡。
浅井长夏不受控地胡思乱想起来:原来这里就是真田学姐从小生活的地方吗?在这样的华庭中长大的清川家大小姐,与同样豪门出生的迹部学长,才算登对呢。可是,她却……
不能深想,越想越觉得自己不配,可来都来了,她怎么能灭自己的志气呢。她对迹部学长也是真心的啊。
浅井长夏摇了摇头,把杂念都抛掉,尽力克制着自己因好奇,而想要四处张望的冲动。
“不必紧张,跟着我们就是了。”迹部景吾说。
浅井长夏轻快地吐了吐舌头,做出捧心的姿势,“我真是紧张得心脏都要蹦出来了。不过既然答应了迹部学长要帮这个忙,我就不会退缩。”
她向前走了几步,转过身来,双手背后,冲着迹部景吾微微一笑,不知何时起,她笑容的弧度,竟与真田羽叶有几分相近,“现在,我们要一起踏入战场了,要加油啊。”
迹部景吾看着她,似乎透过她,在看向另一个人。为什么,真田羽叶总是缺少几分气运,而浅井长夏身上,几分似她的影子却越来越浓厚。
“这不是战场,”迹部景吾目光下敛,嗓音低哑,像是在对自己说,“这是她的家。”
他所唯一深刻于心的“战场”,是他作为真田羽叶的伴奏者,用一段段钢琴和弦作为号角与战鼓,支持那个站在舞台中央持弓揉弦的少女,取得一个个赛事的优胜。
那样的日子,已不再有了。是他自己说错了话,做错了事,所以他们之间才变成了如今这样。
少年站立在华庭中央,那矜贵得不可一世的眼眸像是在自嘲什么。
天低云暗,一束天光骤然射出,破开了厚重的云雾。
在一片冷质的灰色调背景中,一个人影缓缓走来,浅井长夏看见,迹部景吾微沉的眼眸,因此缓缓倒映出了一抹亮色。
【迹部景吾和真田羽叶磨合多月,第一次上台合奏时,演出的曲目是莫扎特《G大调第三小提琴协奏曲》。
那时的真田羽叶还未失去清川羽一和真田衡子,远比现在活泼得多。
“我们要踏入战场了,我是不会输给你的。”
在光线昏暗的台下,等待入场时,真田羽叶转过头来,孩子气地对他说出这番话。
她早早地请清川羽一为这场演出录像,她想要拿给父亲看,让他看看自己不比他总是挂在嘴边的“迹部家的孩子”差。
既然是合奏,还谈什么输赢?战场?这个词语可太过严重了。
迹部景吾无意与清川家的小姑娘争辩,那太没有风度了,于是他双手抱臂,“哦,是吗,好吧。”如此敷衍着。
她的裙摆太长,走过来时一路拖在地上,迹部景吾看着她的裙子,真担心这家伙会被自己的裙摆绊倒。
“你是看不起我吗?”
迹部景吾甚至都没有正眼瞧她,他的态度令真田羽叶感到羞愤。明明她这般认真地挑战,她视为“对手”的人,却并不把她放在眼里。
黑暗中,真田羽叶明亮的眼睛忽闪着怒气和惶恐,美丽已初现端倪。
台下响起一片掌声,站在昏暗逼仄的拐角,迹部景吾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只见她抹了唇釉的唇瓣张张合合,两只眼睛似含着雾气般瞪着他。
这是在不安吗?
也对,毕竟是第一次登台出演,真田羽叶的老师那般严厉,她很害怕出错了,遭受老师的责罚吧。
迹部景吾自觉看穿了真田羽叶强硬姿态下的软弱,犹豫片刻,他向真田羽叶举起了手。
真田羽叶本能地想要躲避,可一想到面对的人是迹部景吾,一股莫名的好胜心涌起,最终,她强行止住了躲闪的动作,呈现出来的效果却不尽人意,她像只忽然怔住的兔子一样。
看着她的样子,迹部景吾含着笑意,矜持又轻柔地把手放在她的头顶,揉了揉,像是在安抚看似柔驯,实则已露出獠牙狠盯向他的幼兽。
真田羽叶低垂着眸,自迹部景吾伸出手的那刻起,她的身体就开始不由自主的僵硬。
“呵。”
耳边响起他的笑声。
他是在戏弄自己吗?
真田羽叶不明白他对自己做出这种奇怪的动作之后,为什么突然发笑。在舞台灯光亮起之前的沉默时分,她只能攥紧手中的琴,闭上眼睛,一遍又一遍地回顾指法、把位。
迹部景吾把头撇向一边,手放在唇边,掩饰性地咳了一声,然后弯腰,单手拾起她垂在地上的裙摆——轻飘飘的,真田羽叶并没有察觉到。
这是第二个误会的产生。源自迹部景吾最初的轻慢,真田羽叶积深已久的敏感。相似的误解太多太多。
傲慢、偏见,层层叠叠累积起来,覆盖住他们原本的颜色,致使真田羽叶长久地记得,第一次见迹部景吾时,他给予她的窘迫、难堪。
印象中他高高在上,站在老师家的旋转楼梯上,随意一句,“看起来,天才的妹妹也不怎么样嘛。”让她本就自我否定的内心更加动摇。多少个夜晚,她辗转反侧,想自己真的这么差劲吗,以至于初次见面的同龄人都如此嘲讽她。
关于这一切,天之骄子迹部景吾大概不会知晓。
而真田羽叶也从不知晓,她认识的这个傲慢的迹部景吾,自愿隐匿在她身后那架庞大的钢琴之后,充当她的弓弦之下的影子,为她奏响一曲曲胜利的颂歌。】
“现在,我们要一起踏入战场了,要加油啊。”
时隔经年,再次听到有人把“战场”这个词,这般古怪地使用,迹部景吾瞬间链接到首次亮相的音乐会,昏暗逼仄的拐角,那个色厉内荏的真田羽叶,露出凶牙却又红着眼睛,兔子一样的真田羽叶。
他记得在灯光亮起之前的时刻,她亮晶晶的唇釉,亮晶晶的眼睛,裙子上亮晶晶的碎钻。在一片昏暗中,她最明亮。
真田羽叶顺应着“正确”的故事线缓缓走来。
看见——
原本阴沉的天空,忽然破出一道明媚的天光,如爱神射出的箭矢般,恰好洒落在世界的女主角身上。
而男主角,那个矜贵傲慢的少年,面对着女主角,眼眸漾起了熠熠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