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浓稠的墨汁,缓缓浸染白日战场的每一道伤痕。断剑残甲在渐深的黑暗中模糊了轮廓,唯有四姐妹寻得的那处背风断墙下,跃动着一簇倔强的篝火。火焰舔舐着干燥的枯枝,发出噼啪的轻响,试图驱散秋夜的寒凉,却始终照不亮每个人心底那沉郁的角落。这火光,或许是分别前最后的相聚,这个认知让温暖的火焰也带上了几分凄清。
李琴雅将陪伴她多年的古琴轻轻横于膝上,指尖落下,流淌出的并非往日清越空灵、能涤荡心灵的曲调,而是一首流传于上古、带着沉沉离愁别绪的《苍梧谣》。琴音苍凉古朴,每一个音符都像是从时光深处打捞而起,浸透了岁月的凉意与风霜,在带着寒意的夜风中飘飘摇摇,如泣如诉,勾勒出天涯路远、再见无期的渺茫与怅惘。跳动的火光映在她专注而微垂的侧脸上,光影明明灭灭,为她平日温婉的容颜平添了几分易碎的脆弱感,仿佛下一刻便会随琴音消散在风里。
沈若水安静地坐在篝火另一侧,那面与她心神相连的水镜悬浮在身前,镜面此刻不再映照远方那危机四伏的险地,而是清晰地倒映着此刻围坐篝火的四人身影——抚琴的李琴雅,沉默的秦嫎妖,开口的王诗画,以及她自己。然而,那镜中的影像却并不稳定,随着《苍梧谣》那悲戚的韵律微微荡漾、扭曲,边缘处甚至泛起细微的涟漪,仿佛水中脆弱易碎的月影,只需一阵稍大的轻风,便会彻底破碎消散,再难重圆。这景象,无声却精准地印证着那即将到来的、无法抗拒的别离。
秦嫎妖没有像往常那样下意识地摆弄她那些无形的傀儡丝,只是默默地抱膝坐着,尖俏的下颌抵在并拢的膝盖上,跳动的火焰在她漆黑如墨的眸子里投下两点明亮却不断摇曳的光斑。她沉默得有些异常,那是一种与外露的锋芒截然不同的静默,像是在积蓄着某种力量,又像是在与内心深处翻涌的、不愿承认的情绪艰难地对抗。
“还记得吗?”王诗画的声音忽然响起,不高,却像一颗投入看似平静湖面的石子,清晰地打破了这份压抑得令人窒息的寂静,在每个人的心湖深处荡开层层涟漪。“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合力施展共鸣的时候吗?”
她的目光似乎穿越了眼前跳跃的篝火,望向了遥远而模糊的过去。那时她们都还年幼,体内的力量刚刚萌芽,懵懂而笨拙。一次在山间历练,被一头异常厉害的灵兽追赶,慌乱之下,不知是谁先引动了力量,其余三人几乎是下意识地、毫无章法地回应。那时的琴音尖锐不成调,水镜晃悠悠几乎溃散,星轨勾勒得乱糟糟毫无逻辑,傀儡丝更是缠作一团难分彼此……那场面堪称一场灾难,四种截然不同的力量歪歪扭扭、勉强地撞在一起,非但没有形成有效的攻击或防御,混乱的能量流反而差点把她们自己掀个跟头。最后虽然不知怎的侥幸赶走了那头灵兽,四个小姑娘却都弄得灰头土脸,发髻散乱,看着彼此前所未有的狼狈模样,先是愣住,随即忍不住在漫天绚烂的夕阳余晖下,毫无形象地笑作一团,清脆的笑声惊起了林间的飞鸟。
回忆起那段年少无知的糗事,李琴雅那原本浸满离愁的琴音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暖意与柔和,那苍凉的调子里仿佛终于掺进了一点昔日阳光的温度。沈若水的水镜中,原本因别离而动荡不稳的影像也奇异地稳定了一瞬,镜中倒映出的四人那模糊的嘴角,似乎都不约而同地微微上扬了一些,勾勒出怀念的弧度。秦嫎妖依旧保持着抱膝的姿势,但那双注视着火光的眸子里,冰封的锐利融化了些许,一直紧绷如弓弦的肩膀也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分。
“那时候,真是乱来。”李琴雅轻声说,语气里听不出责备,反而带着一丝遥远而清晰的怀念。
“但很快乐。”沈若水轻声接口,水镜中的影像随着她的话语,似乎又清晰、稳定了几分,暂时驱散了离别的阴霾。
秦嫎妖终于动了动,声音闷闷地从膝盖间传来,带着点鼻音,却异常清晰:“至少……那时候的一切,都是真的。”
是啊,至少那时的一切,喜怒哀乐,力量的每一次笨拙增长,彼此间毫无保留的依赖与羁绊,都真切地、纯粹地属于她们自己,没有笼罩在“被设计”、“被安排”的沉重阴影之下。那最初笨拙、混乱却发自内心的真诚共鸣,其中蕴含的温度与生命力,远比后来那看似无懈可击、圆融完美的“和谐”更让她们怀念与珍视。
篝火兀自噼啪作响,燃烧着所剩不多的枯枝,火焰似乎比之前微弱了一些。晃动的火光将四人的影子长长地投在身后残破斑驳的墙壁上,黑影扭曲、拉长,却又紧密地交织在一起,难分彼此,仿佛它们的主人心灵相连,连影子也在无声地诉说着不愿分离的眷恋。这短暂偷得的温暖与共同回忆,如同暴风雨降临前最后一片宁静的港湾,珍贵得让人心头发酸,眼眶发热。明日,晨光再现之时,她们便将各奔东西,踏上那条布满未知与危险的孤独征途,而这份共有的、炽热的记忆与眼前篝火残存的暖意,将是她们各自行囊中,唯一确定完全属于自己、能够支撑彼此走下去的珍贵行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