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牢那常年不散的阴冷,似乎都因君夜离的话而凝固了几分。
“君夜景…”
这三个字从他齿缝间碾出。
那个总是在他面前表现得温和恭顺。
醉心于笔墨丹青,甚至会在御花园里为了几尾锦鲤的死活而感慨的皇弟。
在暗地里,却在筹划着让我的人一尸两命。
何其讽刺。
“陛下,”
云照歌清冷的声音,如同一只手,稳住了君夜离即将失控的情绪。
她走到他身边,目光落在那枚沾染着血污的祥云佩上。
“现在,还不是撕破脸的时候。一块玉佩,定不了一个亲王的罪。”
君夜离深吸一口气,强行将那滔天的杀意压回心底。
他明白这个道理。
想要扳倒一个根基深厚的亲王,就凭这么个玉佩,根本毫无作用。
“照歌说得对,”他缓缓点头。
“朕的好弟弟既然这么喜欢躲在幕后看戏,那朕就陪他演一出。”
他的目光转向那个瘫软如泥的杀手,声音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想要活命,就按皇后说的去做。给你那位中间人传信,告诉他,长乐宫的那位,已经和他想要的一样,花落人亡了。”
“是…是!我知道了!”
杀手此刻看向云照歌的眼神,比看到阎罗王还要恐惧。
对于这位皇后的命令,他不敢有丝毫违逆,忙不迭地答应。
君夜离又看向鹰一。
“备好你们的网,地点,就在城西的破庙。”
“朕要你们,把那条来取信物的鱼,连鳞带骨,捉回来。”
“属下遵命!”鹰一单膝而跪。
密牢的门重新关上,将所有的阴谋与血腥都锁在了这暗无天日的地底。
天,蒙蒙亮。
然而,笼罩在皇城上空的,却不是清晨的朝气。
而是一股足以令人窒息的沉闷。
——皇后娘娘遇刺了!
据说,昨夜有刺客潜入守卫森严的长乐宫,目标直指凤榻。
虽被及时发现,但皇后娘娘在惊惧之中,动了胎气…
那好不容易才盼来的龙嗣,最终没能保住。
与这噩耗一同传开的,还有皇帝陛下的雷霆之怒。
早朝被取消,数百名长乐宫的宫人、禁卫,从管事太监到洒扫宫女,全部被押到了午门外。
君夜离身着一身玄黑色的龙袍,站在午门的城楼之上。
面沉如水,眼中布满血丝,浑身散发着择人而噬的暴戾气息。
“护驾不力!罪该万死!”
他没有给任何人辩解的机会,冰冷的声音如同死神的宣判,回荡在所有人的耳边。
“全部杖毙!”
随着他一声令下,哀嚎声、求饶声响彻天际。
然而,那个站在高处的帝王,却无动于衷。
他的眼神空洞而冰冷。
看向那群人的时候时如同看死人一般。
这血腥的一幕,让所有前来围观的朝臣和宫人们胆战心惊。
他们从未见过如此暴怒失态的君夜离。
人们这才相信,皇帝陛下对那位皇后和未出世的孩子的重视,远超所有人的想象。
而此刻,失去孩子所带来的打击,显然已经让这帝王,陷入了半疯魔的状态。
长乐宫的大门紧闭,昔日那些进进出出的太医,此刻全部被拒之门外。
宫内一片死寂,偶尔有压抑的哭声从里面传出。
听得人心一颤一颤的。
与皇宫的愁云惨雾截然不同,城东的景王府内,却是一片风雅静谧。
后花园的暖亭中,熏香袅袅。
一位身着月白锦袍的年轻男子,正临窗而坐。
为他的画卷上一枝刚刚绽放的寒梅,点上最后一笔花蕊。
他便是当朝的景王,君夜景。
他容貌俊秀,气质温文尔雅。
眉眼间总是带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看上去纯良无害,像一个不问世事的富贵闲人。
“王爷,宫里传来的消息。”
一个管家模样的中年男人,步履匆匆地走进暖亭。
君夜景却连头也没抬,只是仔仔细细地吹了吹画纸上的墨迹,这才慢条斯理地问道。
“何事如此惊慌?是皇兄又想出了什么新法子来逗皇嫂开心吗?”
他的语气平淡,眼神却没有从他的画卷上离开。
那管家凑上前,压低声音。
“王爷…成了。长乐宫那位,昨夜惊悸动胎,小产了。”
“今儿一早,陛下龙颜大怒,在午门当众杖毙了三百多名禁卫和宫人,连皇后宫里的大太监都未能幸免。”
君夜景执笔的手,微微一顿。
一滴浓墨恰好滴落在画卷上,晕开的墨渍将那朵盛放的寒梅,染上了一抹刺眼的污迹。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懊恼。
随即将手上的画卷一放,抬眼的瞬间。脸上的表情变得震惊和悲痛。
“什么?!”
他猛地站起身,因为动作太大,带翻了旁边的砚台,墨汁洒了一地。
“皇嫂她…她小产了?这…这怎么可能!皇兄他…他现在一定接受不了。”
“不行,本王要进宫,去探望皇兄和皇嫂!”
他说着,便要往外走。
管家连忙拦住他,
“王爷,使不得!陛下现在正在气头上,您现在过去,岂不是往刀口上撞?”
“更何况,长乐宫已经戒严,谁也进不去。”
君夜景脚步一滞,脸上露出挣扎和担忧的神色。
最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颓然坐下。
他看着那幅被墨点毁掉的画,幽幽地道。
“可惜了…一幅好画。”
无人知道,他这句话里,究竟是在可惜这幅画。
还是在可惜那个没有出世的皇侄。
“王爷,”
管家再次上前,声音压得更低了些。
“昨夜那位,已经传信过来,他问,何时何地,交还信物?”
君夜景的眼神深了深。
他沉吟片刻。
“他没有留下什么手尾吧?”
“回王爷,信中说一切都按照计划进行,悄无声息,没有惊动任何人。”
“那就好。”
君夜景彻底放下了心。
他看向窗外阴沉的天空。
他的好皇兄啊,失去了唯一的嫡子,想必已经方寸大乱了吧。
一个沉浸在丧子之痛中的皇帝,一个失去了依仗的皇后…
这盘棋,他已经赢了一半。
“告诉他,”
君夜景重新拿起一支笔,在宣纸上写下了两个字——安心。
然后将那枚刻着他名字的私印,轻轻盖了上去。
“今夜子时,城西破庙,那东西,让中间人务必带回来,不可有任何闪失。”
“是,王爷。”管家接过信笺,悄然退下。
暖亭内,再次恢复了宁静。
君夜景看着窗外萧瑟的景象,心情却是前所未有的舒畅。
他拿起笔,在新的画纸上,重新勾勒出一枝梅花。
这一次,他画的,是傲雪凌霜,迎风盛放。
悦来客栈。
拓拔可心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在房间里来回踱步。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小产了呢?照歌姐姐的身体一向很好啊!”
她揪着自己的衣角,脸上满是自责和担忧。
“都怪我,早知道我就不回北狄了!我要是陪在她身边,说不定就能……”
贺亭州在一旁默然不语,只是将手中的弯刀擦拭得更加锃亮。
他也想不通,守卫森严的皇宫,怎么会轻易让刺客得手。
“不行!我要进宫去看她!”
拓拔可心猛地站住,立马冲向床榻拿包袱。
“公主,不可。”
贺亭州立刻出声制止。
“现在宫中大乱,陛下正在气头上,谁去谁倒霉。”
“更何况,您现在是以什么身份去呢?北临皇后有孕,关你一个北狄公主什么事?”
一句话,将拓拔可心问得哑口无言。
是啊,她现在只是一个尴尬的客人。
就在这时,雅间的门被敲响,卫询那张带着温和笑意的脸探了进来。
“公主殿下,可是为皇后娘娘之事烦忧?”
“卫询,你来得正好!”
拓拔可心一见卫询,便立马凑了上去。
“你鬼点子多,快帮我想想办法,我怎么才能进宫去看看照歌姐姐?”
卫询摇着折扇,缓步走进房间。
目光扫过贺亭州那张紧绷的脸,不紧不慢地说道:
“公主殿下,恕我直言,现在,您什么都不做,就是对皇后娘娘最大的帮助。”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
“不过,在下倒是对陛下的反应,颇感兴趣。”
“有什么好感兴趣的?”拓拔可心不解。
“寻常人痛失爱子,第一反应,是悲伤,是绝望。”
卫询慢悠悠地说道。
“可我们的皇帝陛下呢?”
“他的第一反应,是暴怒,是迁怒于人,是大开杀戒。”
“而且,现在最难受的合该是皇后娘娘,按照我们皇帝陛下对皇后娘娘的宠爱,现在应该是寸步不离的陪着娘娘才是。”
“可是他却大张旗鼓的杖杀内侍。”
卫询轻摇折扇。
“不对劲,太不对劲了” 卫询轻声用一种奇怪的腔调念叨着。
贺亭州握着刀柄的手猛然一紧,他锐利的目光锁定了卫询。
这个书生,看得太透了。
而与此同时,另一方杀机,也在夜幕的掩护下,拉开了序幕。
城西,破庙。
月黑风高,四野无人。
破败的庙宇里,几尊缺胳膊断腿的泥塑神像静静地躺在地上。
一身黑衣的鹰一,带着数十名鹰卫,早已将这里布控得滴水不漏。
那名被当做诱饵的鬼影杀手,被五花大绑地堵着嘴,扔在了神像后面。
子时,准时到来。
一阵轻微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一个穿着斗篷,完全看不清面容的黑影,走进了破庙。
“东西带来了吗?”
黑影的声音嘶哑,听不出男女。
在鹰一的注视下,杀手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掏出那块用油布包裹的祥云佩。
黑影一把抢过,仔细地检查了一遍。
确认是真品,这才从怀中掏出一个沉甸甸的钱袋,扔了过去。
“这是尾款。鬼影的规矩,你们应该懂。”
“等等。”
就在黑影转身要走的瞬间,声音从他背后响起。
那黑影浑身一僵,猛地回头。
只见破庙门口,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
那人穿着一身普通的粗布麻衣,身形微微佝偻。
脸上始终带笑,正是皇帝身边的老太监福安。
“这位先生,我们陛下有请。”
福安笑着说道,但那笑容里没有一丝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