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通传声后。
殿内所有正在布菜,添茶的宫女太监,像是被施了定身法一般。
齐刷刷地矮下身子,跪了一地。
偌大的宫殿瞬间鸦雀无声,只剩下那锅羊杂汤还在“咕嘟咕嘟”地冒着不合时宜的热气。
拓拔可心嘴里还叼着半块外焦里嫩的烤羊肉,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那双因美食而闪闪发光的杏眼,此刻瞪得溜圆,里面盛满了茫然和不知所措。
她下意识地扭头,看向那声音的来源。
一道明黄色的身影,背着光,出现在了殿门口。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
那股君临天下的威压,比北狄草原最寒冷的冬夜还要刺骨,让她下意识地打了个哆嗦。
拓拔可心承认,这个男人长得很好看。
是一种与北狄男子截然不同的极具侵略性的好看。
他五官深邃,轮廓分明,如同最顶级的玉雕师耗尽心血,用昆仑山巅的万年寒玉雕琢而成。
一双凤眸狭长而锐利,鼻梁高挺,薄唇紧抿,不怒自威。
他比草原上最雄壮的鹰还要孤傲,比雪山上最孤傲的狼还要冷漠。
可是,她对他没有一丝一毫的绮念。
他那双眼睛太冷了,让她本能地感到排斥和畏惧。
她还是更喜欢贺亭州那种。
虽然也是块不解风情的木头。
但至少…至少那块木头的心,偶尔还是热的。
会在她闯祸后,用那双温暖干燥的大手,为她收拾残局。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
眼前的男人,是君夜离,是她即将要嫁的帝王,是手握北狄千千万万子民生杀大权的天子。
为了北狄,为了父王……
拓拔可心迅速将嘴里的羊肉囫囵咽下,动作有些狼狈地从椅子上站起身。
她努力回忆着礼仪嬷嬷教导的动作,对着君夜离,笨拙而僵硬地行了一北临的宫廷礼。
“北狄拓拔可心,参见陛下。”
君夜离却像是没有看到她一般。
他的目光,越过她,越过满桌的杯盘狼藉,径直落在了那个同样已经起身的、素衣清冷的女子身上。
就在他目光触及云照歌的那一刻。
他身上那股令人窒息的骇人气息,便如春日里融化的冰雪,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
那双锐利如刀的眼眸,也柔和了下来,只剩下化不开的宠溺和温柔。
他径直从拓拔可心身旁走过。
“怎么用起晚膳了,也不派人告知朕一声?”
他的声音低沉而磁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埋怨和撒娇的意味。
他走到云照歌身边,伸出手,用指腹极其自然地擦去她唇边一丁点几乎看不见的油渍。
那动作,亲昵得理所当然。
“陪公主说说话,便忘了时辰。”云照歌抬头,微笑着说着。
“手这样冰,又没好好加衣服。”
君夜离轻轻转握住了她的手。
站在一旁的拓拔可心,看着眼前这一幕,彻底呆住了。
这…这还是那天那个在金銮殿上,谈笑间便能决定人生死的冷面帝王吗?
这简直判若两人!
她忽然明白了,为何那太后老妖婆会对云照歌如此忌惮。
这个男人的所有温柔,所有的耐心,似乎都只给了眼前这一个女子。
“都退下。”
君夜离终于舍得将目光从云照歌身上移开。
恢复了帝王的威严,冷冷地对殿内跪了一地的奴仆下令。
宫女太监们如蒙大赦,连忙退了出去。
转眼间,偌大的宫殿内,便只剩下了他们三人。
气氛,一时间变得有些诡异的安静。
君夜离这才牵着云照歌的手,在餐桌旁坐了下来。
他的位置,正好就在拓拔可心的对面。
拓拔可心紧张得手心都冒出了汗,她不知道这位帝王留下自己,是何用意。
是要兴师问罪?
还是要……履行所谓的和亲之约?
一想到后者,她的心就沉入了谷底。
然而,君夜离接下来说的话,却让她如遭雷击。
“拓拔公主。”
他开了口,声音恢复了那种不带任何感情的冰冷,仿佛刚才那个柔情款款的男人只是一个幻影。
“朕知道你为何而来。你也应该看得出,朕,没想过再纳任何妃子。”
他说得坦诚布公,直接得近乎残忍。
他一边说着,一边下意识地握紧了云照歌的手。
“朕的后宫,有云妃一人就够了。”
拓拔可心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她呆呆地看着君夜离,又看了看他身边神色平静的云照歌。
一时之间,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君夜离没有理会她的呆滞。
“和亲之事,是朝中那些老狐狸的意思,也是安抚两国边境的权宜之计。”
“但朕,不会碰你。”
“你且安心在这宫里住上一段时日,吃穿用度,朕都不会亏待你。”
“待时机成熟,朕自会寻一个合适的由头,将你安然无恙地送回北狄。”
他的话,每一个字,都像一块石子儿,投入了拓拔可心平静的心湖之上。
不用嫁了?
还可以…回家?
这个念头如同荒原上的一点星火,在她绝望的世界里,瞬间燃起了熊熊烈焰。
拓拔可心的眼睛,在一瞬间,亮了起来!
她可以不用当什么劳什子妃子了?
也不用再被困在这座金碧辉煌的牢笼里了?
更对着一个她不爱的男人,耗尽自己的一生了?
她可以回到她的草原,回到她父王的身边。
可以再骑上她的烈马,可以再…看到贺亭州那个木头…
巨大的狂喜,如决堤的洪水般涌来。
瞬间冲刷掉了她心中的委屈和不安。
她再看向眼前的两个人时,目光已经完全变了。
她看着君夜离是如何珍视地握着云照歌的手,对她嘘寒问暖,耳鬓厮磨。
看着云照歌满眼柔情,安静地听着他的话。
他们之间,有一种旁人无法介入的默契。
他们真的很般配。
一个是霸道冷酷的帝王,一个是清冷如月的谪仙。
而且,云照歌是个很好的人。
她会为她准备家乡的美食,会安静地听她说话,会贴心的照顾她。
她很喜欢她。
再说,拆散别人姻缘这种不道德的事情。
她拓拔可心,做不出来,也从不屑于做!
想通了这一切,拓拔可心只觉得浑身一松。
而且是前所未有的轻松。
她后退一步,深吸一口气,然后对着君夜离,郑重地行了一个北狄最隆重的大礼。
她单膝跪地,右手抚胸,深深地低下了她那颗自出生以来便无比骄傲的头颅。
“拓拔可心,谢过陛下成全!”
这一拜,没有半分被迫的屈辱。
只有发自内心的真诚与感激。
感激他没有让她陷入两难的境地。
感激他给了她最渴望的自由。
更感激他,用帝王的无上权力,坚定地守护着他所爱之人。
这一点,让她对这个冷酷的帝王,生出了一丝由衷的敬佩。
君夜离显然也没想到她会行此大礼,微微挑了挑眉,眼中闪过一丝意外。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一旁的云照歌已经站了起来,走上前,亲自将拓拔可心扶了起来。
“公主快请起。”她的手很温暖,声音也很温柔。
“地上凉,快起来吧。”
拓拔可心顺着她的力道站起身。
对上她那双带着浅浅笑意的眼眸,心中一暖。
咧开嘴,露出了一个比草原正午的阳光还要灿烂的笑容。
“嗯!”她重重地点了点头。
云照歌拉着她,重新回到了餐桌旁。
“好了,既然该解决的都解决了。”
她拿起一副干净的碗筷,夹了一大块烤羊腿放进拓拔可心的碗里,笑着说:
“你就继续吃吧,不然菜都凉了。这可是我特意为你准备的,不能浪费。”
看着碗里那块冒着热气和油光的羊腿,拓拔可心只觉得,这是她这辈子吃过的,最美味的一顿饭。
因为,这顿饭里,有自由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