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云照歌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后,床榻之上,君夜离的双眼,猛然睁开。
那双深邃的眸子里,没有丝毫朦胧的睡意,只有一片冰冷彻骨的清明。
白日里,太医说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他的心里,让他坐立难安。
他听不懂那些代表着什么医理,但他清晰地明白一件事——他的照歌,有事瞒着他。
而且,这事情很可能还与自己有关。
几息后,他无声地坐起身,动作轻缓到了极致。
没有惊动殿外守夜的内侍,甚至连床帏上悬挂的龙凤纹流苏都未曾晃动一下。
他披上一件墨色外袍,没有发出半点声响,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君夜离不知道她要去哪,去做什么。
他只知道,他必须亲眼去看一看。
到底是什么样的秘密,能让她宁愿独自承受这般折磨,也要对他隐瞒至此。
长乐宫的寝殿后方,是一片平日里被列为禁区的区域。
他知道那里有一间她专门用来存放珍稀药材和研究医理的药室。
由他手底下的鹰卫层层把守,密不透风。
君夜离像一道飘忽的影子,跟在云照歌身后。
他将自己完美地融入殿宇投下的阴影之中。
屋顶的鹰卫,只觉一阵微不可察的夜风拂过脊背,带来一丝凉意。
却丝毫没有察觉,他们的帝王,已经如鬼魅般越过了他们自以为固若金汤的防线。
他停在了一扇厚重的门前。
这里,他从未踏足过。
门没有上锁,只是虚掩着,应该是她匆忙之间,忘了关严。
又或许是她认为,在这皇宫大内,绝不会有人会闯入她的禁地。
君夜离轻轻推门而入。
一个闪身,将身体藏匿在门旁一处烛火照不到的黑暗角落里。
调整呼吸,将目光,投向那正弯着腰的云照歌身上。
密室之内,亮如白昼。
数十颗鸽卵大小的夜明珠,镶嵌在穹顶,将整个房间照得没有一丝阴影。
也照亮了君夜离眼中那片越来越深的惊惧。
房间正中,是一张巨大的白玉石台。
上面整齐地摆放着一排排长短不一的银针。
还有一个晶莹剔透的白玉小碗,以及一根…躺在丝绸上的,银簪。
那银簪的样式他认得,是他前几日亲手戴在她发间的。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郁药草味,还混杂着一丝甜香。
而他的女人,云照歌,就静静地站在那石台前。
她背对着他,他只能看到消瘦的背影。
这近半个月来,为了今夜的最后一搏。
云照歌几乎将御膳房送来的所有补血食材和汤药都吃了下去。
还不算她私底下吩咐春禾,让长乐宫小厨房做的补血食材。
这具身体被那些虎狼之毒折腾得太厉害,亏空巨大。
和上辈子的身体相比之下,可谓是差极了。
现在,云照歌能明显感觉到每一寸血肉都在发出疲惫的呻吟。
但愿…今晚不会出错,一切顺利。
她心中默念。
然后,她从便石台上的一个白色瓷瓶中,倒出了一粒黑色药丸,没有任何犹豫,仰头吞了下去。
紧接着,她点燃了一根细长的檀香,插在了石台一角的鎏金香炉里。
袅袅的青烟,笔直地升起,在密不透风的房间里,像一道通往地府的引魂香。
做完这一切,云照歌缓缓抬手,解开了外衫的衣带。
锦绣华服,顺着她光洁的肩头滑落,堆叠在脚下。
紧接着是中衣,最后,只留下一件保护着女子最后私密的虹色肚兜。
那抹刺目的红,与她苍白的肌肤形成了触目惊心的对比。
那纤细的脊背,因为近日毒药的折磨下,显得过分的消瘦。
蝴蝶骨的轮廓清晰可见。
在耀眼的光线下,透出一种近乎破碎的脆弱感。
君夜离的呼吸,在这一刻,彻底停滞了。
照歌…
你究竟…在做什么?
这个念头刚刚在他脑中闪过,门缝里的景象,便让他整个人如坠冰窟。
吞下药丸不过数息,云照歌的身体,便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
冷汗,瞬间从她的额角、脖颈疯狂地渗出。
顷刻间,她如同刚从冰冷的水里捞出来一般,
云照歌感觉到,她的皮肤之下,仿佛有无数条小蛇在疯狂地窜动。
青紫的血管一根根虬结凸起,在她白皙的肌肤上勾勒出蜘蛛网般恐怖的纹路。
“呃……”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闷哼,从她紧咬的牙缝中溢出。
君夜离的瞳孔猛地一缩。
那不是治病,那是…服毒!
太医的话,在她此刻痛苦的反应下,得到了最残忍,最直观的印证。
所谓的生机与死气的交战,原来是她在用自己的身体,去承受毒药的侵蚀。
为什么?!
到底是为了什么?!
足以将人逼疯的恐慌,像一只无形的大手,死死扼住了他的心脏。
让他痛的无法呼吸,无法思考,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他想冲进去,想抱住她,想嘶吼着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可他的双脚,却像是被灌满了万斤重的铅,死死地钉在原地,动弹不得分毫。
他怕…
他怕自己的出现,会打断她正在做的事情,会让她陷入更危险的境地。
密室里,云照歌的痛苦,正在节节攀升。
这味九转回魂散,比之前她承受的所有毒药加起来,还要痛苦千百倍。
那是一种仿佛要将灵魂都从肉体里一寸寸撕扯出来的痛。
五脏六腑都像被放在烧红的铁板上反复炙烤。
每一条筋脉,都在体内不安的躁动。
她颤抖着抬起手,摸索着从石台上抽出几根最长的银针。
凭借着最后的一丝清明和肌肉记忆,狠狠刺入自己身上的几处麻痹痛觉的大穴。
然而,这一次,连无往不利的银针,都只能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缓解。
下一刻,那抹舒缓便被更激烈的痛苦吞噬。
她的视野开始模糊。
眼前的一切都在旋转扭曲,耳边尽是尖锐的嗡鸣,连带着浑身的力气正在被飞速抽干。
她看着那根点燃的檀香。
不行…还不到时候…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刻,
必须掐准时机,在毒性攀至巅峰时,与她体内所有药力融合,血液发生质变的那一瞬间取血。
早一分,药力未成,前功尽弃;晚一分,心脉俱毁,魂断当场。
她再也站立不稳,双膝一软,重重地跪在了冰冷的汉白玉地面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她双手死死撑着地,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变得泛白。
“再等等…再等等…”
她咬着牙,嘴唇早已被咬得血肉模糊。
腥甜的味道在口中蔓延开来,可她已经感觉不到丝毫的疼痛。
她所有的意志,都用来对抗那毒药带来的痛苦。
以及,死死盯紧那根决定她生死的檀香。
门外,那个身处黑暗的角落里的身影,仿佛被定住了一般。
他眼睁睁地看着她跪倒在地,看着她像一尾被抛上岸的鱼,痛苦地蜷缩、颤抖。
每一次呼吸都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那纤弱的,仿佛一折就断的背影。
此刻在他眼中,却比他踏过的尸山血海的战场,比任何他曾见过的酷刑。
都要来得残忍,来得触目惊心。
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嵌入手心。
试图用这微不足道的疼痛来让自己保持最后一丝理智。
用这点疼痛告诉自己,不要失控冲进去。
香,在无情地燃烧。
一寸,又一寸。
终于,它燃尽了一半。
就是现在!
跪在地上的云照歌,涣散的瞳孔猛地聚焦。
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硬撑着石台猛地站了起来。
动她一把抓起了那根银簪和那个白玉小碗。
君夜离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他看到,云照歌左手拿着那个小巧的白玉碗,紧紧贴在自己左胸下方。
右手,则举起了那根在灯火下闪着寒光的银簪。
云照歌看着自己心口的位置,那双美丽的眼睛里,没有半分犹豫,亦没有半分恐惧。
只有一片冰冷和决绝。
然后,她动了。
毫不犹豫地,用尽力气,狠狠地,刺了进去。
“噗嗤——”
那是锋利的簪尖,干净利落地刺破皮肉的细微声响。
可在君夜离的耳中,却不亚于一道雷鸣,将他的理智,劈得粉碎。
他眼前的世界,瞬间被一片刺目的血色所覆盖。
他攥着的拳头,指甲扎进了掌心。
啪嗒。
一滴温热猩红的液体,从他的指缝间滴落在他脚下冰冷的地面上。
此时的云照歌,她正用银簪,面无表情地,将自己的心头血,一滴一滴,引入那个白玉小碗之中。
那血液初时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暗黑色。
但滴落碗中后,竟又迅速化为一种比朱砂还要艳丽的鲜红。
很快,小半碗血被取了出来。
云照歌几乎是在同一时间,以极快的速度拔出银簪。
同时数根银针刺入心口周围的穴位,瞬间封住了流血的伤口。
她从旁摸出一个小瓶,将里面的解药尽数吞下。
做完一切后,这紧绷的身体一软,瘫倒在地上。
她蜷缩在冰冷的地面上,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冷汗与血水混合在一起,将她身下的地面浸湿一片。
那件鲜红的肚兜,在惨白的肌肤和明亮的烛火下,显得格外刺眼。
像一朵盛开在雪地里濒死的玫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