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韵穿着浆洗得发白、打着几块深色补丁的粗布衣裳,头发用一块褪色的蓝布头巾包得严严实实,脸上还刻意抹了点灰土,混在一群挑着担子、推着独轮车等待入城的乡民农妇中间,毫不起眼。
她低垂着头,目光却如同最警惕的鹰隼,不动声色地扫视着白云城那新修缮的、泛着奇异青灰色的巨大城门。
城门处排着长队,守门的兵卒穿着统一的、带着白云纹饰的短打劲装,眼神锐利,盘查得相当仔细。
书韵的心微微提起,正盘算着如何应对盘问,眼角余光却瞥见城门旁的空地上,围着一小圈人。一个穿着同样白云纹饰、但衣料明显好一些的中年男子,正站在一块石头上,唾沫横飞地讲着什么。
书韵心中一动,不动声色地挪了过去,混在人群外围,竖起耳朵。
“……你们是没看见啊!”那传教士声音洪亮,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狂热。
“那天!圣男大人就站在城外的高坡上!只是轻轻一抬手!”
传教士模仿着抬手的动作,表情夸张而敬畏,“就那么一下!刹那间!乌云蔽日!天地无光!碗口粗的紫色雷霆,咔嚓嚓!像龙一样在云层里翻滚!紧接着,九天之上的天河像是被捅了个窟窿!哗啦啦!那水啊,不是雨!是天池之水!带着圣光,倾泻而下!”
周围的信徒们发出低低的惊叹,脸上满是虔诚和向往。
“圣男大人!”传教士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目睹神迹的颤栗。
“他就那么踩着天池倾泻而下的圣水!一步一步!凌空踏虚!如同行走在光河之上!朝着这座被罪孽和污秽浸透的白云城,降下了神罚!那火!那照亮了半边天的圣火!就是圣男大人悲悯的怒火!涤荡一切污浊!烧尽所有不敬!”
“你们看那城墙上的焦黑都是圣男大人留下的神威。”
书韵听得嘴角微微抽搐。
踩着天池之水?凌空踏虚?降下神罚之火?
这故事编得也太离谱了!简直比茶馆里最蹩脚的说书先生还要夸张!
她下意识地看向周围的听众,却发现他们脸上只有深信不疑的狂热,甚至有人激动得热泪盈眶,低声念诵着“圣男庇佑”。
疯了…这些人都疯了…
书韵心底寒意更甚。能将如此荒诞不经的故事讲得让人深信不疑,这拜圣男教蛊惑人心的手段,简直可怕!
轮到书韵接受盘查了。
她操着刻意模仿的、带着点乡下口音的官话,自称是来乡里投奔远房表亲的,丈夫死于之前的瘟疫。
守门的兵卒打量了她几眼,见她衣着破旧,神情凄苦,又问了几个关于“表亲”住址的细节,书韵早已背熟据点提供的情报,便挥挥手放她进去了。
临走前还说了一句,“唉,你要是早点遇到圣男大人或许丈夫还能救回来。”
踏入城门的一瞬间,书韵就被眼前的景象震住了。
城内并非她想象中战火后的满目疮痍。
虽然焦黑的痕迹在远处一些区域依然可见。
现在这里一片热火朝天、大兴土木的景象!
宽阔的主干道被拓宽、平整,路面上铺着一种她从未见过的、灰扑扑的粘稠“泥浆”。
许多穿着短褂、号衣的工匠和信徒,正赤着脚在上面忙碌,用特制的木刮板将其抹平。
这是什么?
书韵心中疑惑,下意识地放慢了脚步。她看到旁边一条刚铺好不久的小巷,那“泥浆”已经凝固,呈现出一种坚硬、平整的青灰色。
一个工匠正推着一辆沉重的石料车从上面碾过,路面纹丝不动,连道印子都没留下!
好奇心驱使下,书韵装作不经意,一脚踩上了旁边一块刚凝固不久、还没人走过的“灰泥”边缘。
硬!
脚底传来的触感坚硬如石!甚至比寻常的青石板还要硬实、平整!她试着用脚尖碾了碾,纹丝不动!
这…这是什么材料?!
书韵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她出身世家,见识不算浅薄,却从未听闻过如此神奇的建筑材料!
如此坚硬!她猛地抬头,望向那新修缮的、高耸的城墙。
只见原本垮塌的南门区域,已经被一种同样青灰色的、巨大而规整的“巨石”重新垒砌起来!那些“巨石”严丝合缝,浑然一体。
表面光滑平整,绝非天然开采的石料!
连接处几乎看不到缝隙,仿佛整段城墙是被浇筑而成!在阳光照射下,泛着冰冷而坚固的光泽。
水泥…圣男大人发明的…水泥?
书韵想起刚才在传教士那里隐约听到的词,再结合眼前这不可思议的景象,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固若金汤!
用这种名为“水泥”的神物筑造的城墙,加上那威力恐怖的“圣血火雷”…这白云城,已经成了名副其实的战争堡垒!
别说寻常攻城器械,恐怕就是朝廷最精锐的攻城部队来了,也休想轻易撼动!
柳惊澜…你投奔的,到底是什么怪物?!
书韵的心沉到了谷底。她之前的猜测被彻底证实,甚至更糟!拜圣男教掌握的力量,远超她的想象!柳惊澜放弃兵权来到这里,哪里是放逐?
分明是找到了更强大、更可怕的靠山!
她强压下心中的惊骇,继续在城中穿行。
很快,她发现了一个更令人心悸的现象——街上行人,十之七八,身上都穿着或佩戴着带有白云纹饰的物件。
有的是完整的、料子较好的白云纹教服多为执事、传教士。
有的则是在普通衣服的袖口,领口绣上一小片白云,或者在腰间系一条白云纹的腰带。
那些没有佩戴任何标识的人,在街上行走时,明显能感觉到一种无形的疏离和审视的目光。店铺的伙计、街边的小贩,对待有白云标识的顾客,态度明显更加热情恭敬。
信徒…到处都是信徒!
书韵感到一阵窒息。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宗教传播了,这几乎形成了一种新的社会规则和身份标识!在这个城市里,如果你不是信徒,你根本无法真正融入,甚至可能寸步难行!
必须混进去!
书韵瞬间做出了决定。想要接近核心,想要找到柳惊澜,甚至想要实施她的计划,她必须披上这层信徒的外衣!
她打听到,城东有一处专门为新慕道者讲解教义、办理入教手续的“启明堂”。
书韵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粗布衣裳,将头巾包得更严实些,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带着刻意模仿的、茫然又带着点渴望的眼睛,朝着启明堂的方向走去。
启明堂是一处修缮过的旧祠堂,门口悬挂着巨大的白云徽记。
里面光线有些昏暗,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香烛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带着洁净感的微甜气息。
堂内坐着几十个和她一样打扮朴素的男女,有老有少,神情大多带着敬畏和期待。前方,一位面容和善、穿着白云纹长袍的中年女传教士,正用平缓而富有感染力的声音讲述着:
“…圣男大人降世,非为毁灭,而为救赎!他身负圣血,悲悯苍生!那场涤荡污秽的圣火,烧尽的是旧日的枷锁与不公!你们看这新城,看这坚固的城墙,看这平坦的道路,看这人人脸上焕发的希望!这都是圣恩的显现!瘟疫横行时,是圣男大人洒下圣水,驱散病魔!土地干涸时,是圣男大人引来天池之水。”
书韵嘴角又抽了一下
“…加入我们,皈依圣男,不仅灵魂得享安宁,更能在这片圣光照耀的土地上,获得新生与庇护!圣男大人不需要你们的金银,只需要你们虔诚的信仰和勤劳的双手,共建这地上的圣城!”
女传教士的话语极具煽动性,配合着堂内肃穆又带着一丝狂热的氛围,不少听众眼中都泛起了泪光,低声附和着。
接着,是冗长的教义讲解,核心就是圣男至高无上,掌教李知夏是圣男在人间的代言人,为圣城奉献一切云云。
书韵低着头,装作认真聆听,心中却冰冷一片,只觉这教义如同精心编织的牢笼。
流程的最后,是圣水赐福。几名穿着白云纹短褂的年轻信徒,端着一碗碗清澈透明,散发着淡淡微甜气息的液体,走到每一位新慕道者面前。
“饮下这碗圣水。”
女传教士的声音带着一种神圣的庄严,“它承载着圣男大人的恩泽,将洗涤你过往的罪恶,净化你的身心,让你真正感受到圣光的温暖,成为我教虔诚的信徒!”
书韵看着递到面前的碗,心脏猛地一缩!那水…清澈见底,闻起来只有淡淡的甜味,但她本能地感到一丝不安!这会不会是某种控制人心的药物?
难道是能让人产生依赖的“圣水”?
她犹豫了。
周围的人都已虔诚地接过碗,一饮而尽,脸上随即露出一种奇异的,混合着舒适和满足的红晕。
一道道目光,包括那位女传教士温和却带着审视的目光,都落在了她这个唯一没有动作的人身上。
压力如同实质般袭来。
不喝,立刻就会引起怀疑!她这身伪装,在这信徒遍地的城里,根本无处可逃!
柳惊澜…为了对付你…
书韵眼中闪过一丝狠厉。
她不再犹豫,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接过了那碗“圣水”。
冰凉的瓷碗触感让她指尖发凉。她闭上眼,屏住呼吸,如同饮下最烈的毒药,仰头将碗中液体一饮而尽!
一股清凉的、带着微甜的气息瞬间滑过喉咙,流入胃中。紧接着,一股奇异的暖流从胃部迅速扩散开来,流向四肢百骸!
连日奔波的疲惫,紧绷的神经、甚至隐隐作痛的旧伤,都在这暖流中得到了奇异的抚慰!
一种难以言喻的舒适感和…一种空灵的、仿佛卸下千斤重担的轻松感,瞬间包裹了她!
书韵猛地睁开眼,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
这感觉…太舒服了!舒服得让她恐惧!这绝不仅仅是心理作用!这“圣水”…真的有问题!
它像最甜美的毒药,瞬间瓦解了她的戒备,让她从身体到精神都产生了一种诡异的依赖和…归属感?
她看着碗底残留的水渍,又看了看周围那些饮下圣水后,脸上洋溢着幸福和虔诚光芒的新信徒,一股寒意比刚才更甚地攫住了她。
她拿到了代表最低阶信徒的白云布片,麻木地将其别在衣襟上。
在登记造册后。
走出启明堂,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
她摸着自己微微发热的脸颊,感受着体内那奇异的舒适暖流,再抬头看向那高耸的,由水泥筑造的冰冷城墙,她恍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