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修的“征用令”与社恐的末日
剑峰之巅,云海翻涌,罡风如刀。
凌云霄盘膝坐于他专属的静室中央。这静室与其说是修炼之所,不如说是一块被削平的巨大寒玉,四壁光秃,除了一张冰冷的石榻,别无他物。极致的空旷与冷硬,是他认为最能磨砺剑心的环境。
可此刻,这冰冷坚硬的环境,却压不住他体内奔腾的躁意。
他双目紧闭,眉头紧锁成一个深刻的“川”字,额角甚至渗出了几缕极淡的、因强行压抑而蒸腾出的白气。体内那浩瀚如海的剑气,此刻却像无数条被激怒的毒龙,在经脉穴窍间疯狂冲撞、嘶吼。每一次周天搬运,都变得艰涩无比,仿佛在粘稠滚烫的岩浆中强行推动万斤巨石。狂暴的剑意不受控制地丝丝外泄,切割着静室内凝固的空气,发出令人牙酸的细微“嗤嗤”声。
失败了。
又一次。
自那日从丹殿离开,回到这冰冷的剑峰之巅,他引以为傲、视作生命一部分的修炼节奏,就彻底乱了套。
失去了。
那个毛茸茸、暖烘烘、散发着奇异宁静气息的……活物。
当那只通体漆黑、唯有额间一道银纹的小猫蜷缩在他怀里时,那种感觉清晰得如同烙印——整个世界喧嚣的尘埃都落定了,体内狂躁的剑气像是被一只无形而温柔的手轻轻抚平,温顺地沉入丹田气海深处。每一次呼吸都变得悠长而宁静,每一次凝神都前所未有的专注。那是一种……被绝对的安宁包裹的奇异状态,是他在这条孤寂冰冷的剑道上,从未体验过的温暖港湾。
可那该死的温暖,是有时限的!那个山洞里……那个该死的“静心丹”!
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山洞里那令人窒息的画面:怀中温暖的小生命骤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衣衫破碎、伤痕累累、顶着一对毛茸茸猫耳、眼神惊恐茫然如同受惊小兽的少年……顾砚!
“噗——”
一口灼热的气息猛地从凌云霄口中喷出,带着凌厉的剑意,狠狠撞在对面光滑如镜的寒玉墙壁上,留下一个清晰可见的、带着灼痕的浅坑。
烦躁!前所未有的烦躁!
像有一万只无形的爪子在抓挠他的神魂。他猛地睁开眼,那双素来如寒潭古井般深邃冰冷的眼眸深处,此刻却翻涌着压抑不住的猩红暴戾,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目光扫过空荡荡的冰冷石榻,那里仿佛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猫科动物皮毛的温暖气息,与那少年身上淡淡的药草混合着血液的独特味道纠缠在一起。
两种截然不同的气息,却来自同一个存在——顾砚。
一个念头如同毒藤般缠绕上来,带着难以抗拒的诱惑:去找他。找到他,把那种该死的、让人沉溺的宁静感找回来!
可另一个更冰冷的声音在理智的悬崖边咆哮:荒谬!那是个活生生的人!是灵兽苑的执事!不是你的静心丹!山洞里那场面还不够丢人现眼吗?堂堂剑峰首座亲传弟子,抱着个猫耳少年当安抚物?传出去足以让整个修真界笑掉大牙!
“嗡——!”
体内剑气再次失控,狂暴地冲击着经脉壁垒,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凌云霄闷哼一声,脸色微微发白。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节因用力而发出咯咯的脆响,手背上青筋暴起,如同虬结的龙蛇。
不行!再这样下去,别说精进修为,不走火入魔都算他根基深厚!
剑修的路,从来只有一往无前。既然认定了那是唯一能平息他体内剑气狂潮的“药引”,那便……没有退路。
逃避?瞻前顾后?那才是对剑心最大的亵渎。
至于方式……凌云霄眼底的猩红缓缓褪去,重新凝结成万年不化的寒冰。他需要一个理由,一个冠冕堂皇、合情合理、让任何人都无法置喙的理由。他缓缓起身,高大挺拔的身影在空寂冰冷的静室中投下浓重的阴影,如同即将出鞘的绝世凶剑。
灵兽苑深处,顾砚的新居所。
小院清幽依旧,翠竹环绕,灵泉汩汩,聚灵阵散发着柔和稳定的青色光晕。这本该是潜心修炼、休养生息的绝佳之地,然而此刻,空气中却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味道。
院子中央,顾砚盘膝坐在一个临时搬出来的蒲团上,脸色发绿,额头沁出细密的冷汗,身体微微颤抖。他面前摊开着一本厚厚的、墨迹未干的记录簿,旁边放着一个敞开的巨大木箱——赤炎师叔那份“沉甸甸的关爱”。
箱子里,那些颜色诡异、气味刺鼻的瓶瓶罐罐如同妖魔的宝藏,散发着无声的嘲笑。
顾砚刚刚“试吃”完今日份的“十全大补猫猫丹(初号试验品)”。那玩意儿呈现一种难以言喻的荧光绿,入口即化,味道像是一百只臭袜子混合着腐烂的薄荷,瞬间冲上天灵盖。此刻,一股难以形容的燥热感正从小腹升起,如同点燃了一把小火苗,烧得他口干舌燥,四肢百骸却又透着一种诡异的酸软。
“呃……”他喉咙里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强忍着胃部的翻江倒海,颤抖着手抓起毛笔,在记录簿上歪歪扭扭地写:“辰时三刻,服‘十全大补猫猫丹(初号试验品)’一枚……体感:燥热,似腹中燃薪,口干舌燥,伴有四肢酸软无力……脉象:滑数,元力运行……呃……有轻微灼烧感……暂未发现毛发变色、猫耳发光……呕……暂时……暂时也不想抓老鼠……”
写到最后一个字,他终于忍不住,猛地捂住嘴,冲到院子角落那几株可怜的灵草边干呕起来,眼泪都呛了出来。
墨玉蹲在聚灵阵边缘,碧绿的竖瞳充满同情地看着自家主人狼狈的背影,小脑袋微微摇了摇。它又警惕地瞥了一眼那个巨大的药箱,仿佛里面藏着洪水猛兽。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脚步声,不疾不徐,带着一种世故圆滑的节奏。
顾砚赶紧擦掉嘴角的湿意,深吸几口带着灵泉清香的空气,勉强压下那股恶心感,看向门口。
来人是赵管事。他依旧是那副笑眯眯、一团和气的模样,只是今日,那笑容底下似乎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意味深长?他身后跟着的,赫然是剑峰凌云霄身边那位如同影子般沉默的抱剑侍从,面容冷峻,眼神锐利如刀,腰间悬着长剑,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冰冷气息。
顾砚心头猛地一跳,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难道是山洞的事还没完?凌云霄派人来“灭口”了?
“顾执事,”赵管事笑呵呵地开口,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伤势初愈,又在‘钻研’赤炎长老的新药?真是勤勉可嘉啊!”他目光扫过顾砚惨绿的脸和旁边的药箱,眼底掠过一丝了然的笑意。
“赵管事。”顾砚勉强挤出一个笑容,目光却不受控制地瞟向那位冰冷的剑峰侍从,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不知您前来,有何吩咐?”他刻意忽略了那个侍从,希望对方只是路过。
赵管事仿佛没看到顾砚的紧张,侧身一步,让出身后的侍从,笑容可掬地道:“这位是剑峰凌师兄座下的侍剑使,林肃。林肃道友此来,是奉凌师兄之命,特地向顾执事传达一份‘协助令’。”
“协助令?”顾砚的心沉了下去,声音有些发紧。
那位名叫林肃的侍剑使上前一步,动作干脆利落,如同出鞘的剑。他面无表情,眼神锐利地扫过顾砚,那目光仿佛能穿透皮肉,直刺神魂。他没有多余的寒暄,直接从怀中取出一枚非金非玉、触手冰凉、边缘锋利如刃的令牌,令牌正面刻着一个笔力遒劲、剑气纵横的“凌”字。
林肃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冷硬,没有丝毫起伏:“灵兽苑执事顾砚听令:奉剑峰首座亲传弟子、真传凌云霄师兄谕令,着顾砚即日起,每日申时初刻(下午三点),准时前往剑峰寒玉崖,入凌师兄专属静室。协助调查后山遇袭事件残留剑气之影响,并……”他话语微微一顿,似乎在斟酌一个最恰当、最不引人遐想的措辞,“……并协助凌师兄调理剑气运行之微滞。此令,不得有误!”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铁钉,狠狠戳进顾砚的耳朵里。
协助调查?残留剑气影响?调理剑气运行之微滞?
顾砚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瞬间冲散了他腹中的燥热,整个人如坠冰窟!脑海中“轰”的一声巨响,山洞里那社死的、令人窒息的一幕幕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将他淹没!
凌云霄那张冰山脸,那双仿佛能冻结灵魂的寒眸,还有那句咬牙切齿的“静心丹”……清晰得如同就在眼前!
每天?申时?专属静室?单独相处?!
“轰——!”
顾砚的脑子彻底炸开了!他仿佛看到自己再次被那双有力的手臂死死箍住,像个人形抱枕一样被按在那冰冷的石榻上,动弹不得。那双猩红的、充满探究和烦躁的眼睛死死盯着他,山洞里那令人窒息的尴尬和羞耻感如同实质的潮水般将他包围……而这一次,他甚至无法像只猫一样躲进黑暗!
社恐的本能在疯狂尖叫:拒绝!立刻!马上!找个地缝钻进去!永远不要再见那个脑子有问题的剑修!
他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几乎要脱口而出:“我…我不去!”
“顾执事?”赵管事温和的声音适时响起,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关切,却像一根无形的线,瞬间勒紧了顾砚即将爆发的情绪。他笑眯眯地看着顾砚惨白的脸,仿佛没看到他内心的惊涛骇浪,慢悠悠地补充道:“凌师兄乃剑峰翘楚,更是宗门未来的砥柱。他亲自下令征召协助,此乃对顾执事能力的看重啊!况且……”
赵管事微微倾身,声音压得更低,只有顾砚和他自己能听清,脸上依旧是那副和善的笑容,眼神却陡然变得锐利而意味深长:“……此令一出,顾执事便算是在剑峰挂了号的人。在这偌大的宗门里,尤其是在某些‘阴影’尚存的时候,这何尝不是一种……难得的庇护?灵兽苑特殊执事身份虽好,但终究薄了些。凌师兄的威名,便是最好的护身符。顾执事是聪明人,应当明白其中利害,切莫辜负了凌师兄一番‘器重’。”
庇护?
顾砚猛地一激灵,如同被一盆冰水从头浇下。赵管事话语里那赤裸裸的暗示,像一把冰冷的锥子刺破了他内心抗拒的泡沫。
黑手!那个在后山欲置他于死地、甚至可能牵连了凌云霄的神秘黑手!还有那晚在观星楼上,隔着百丈竹林都能让他如芒在背的冰冷猩红注视!
一股寒意比刚才更甚,瞬间冻结了他的四肢百骸。凌云霄固然可怕,但那些藏在暗处的毒蛇,才是真正随时能要他命的东西!赵管事说的没错,在这弱肉强食的宗门,他一个小小的、身负猫神血脉秘密的“特殊执事”,如同砧板上的鱼肉。凌云霄这看似荒谬的“征用令”,或许……真的是目前唯一能暂时震慑那些暗影的护身符?虽然这护身符本身也可能把他勒死……
“器重”两个字,赵管事咬得极重,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提醒。
顾砚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浸透冰水的棉花,又冷又涩,半个字也吐不出来。拒绝的话在舌尖滚了又滚,最终被那冰冷的现实狠狠压了下去。他死死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疼痛,才勉强维持住表面的平静。
他抬起头,看向那位如同冰雕般矗立、等待回复的侍剑使林肃,对方冰冷的眼神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有执行命令的漠然。顾砚的视线又扫过赵管事那张看似温和、实则深不可测的笑脸。
最终,他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干涩嘶哑得不像自己的:
“……顾砚……领命。”
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带着社恐末日降临的绝望。
林肃面无表情地点点头,仿佛只是完成了一项微不足道的任务,将那块冰冷的“凌”字令牌往顾砚身前的石桌上一放,发出“嗒”的一声轻响,如同断头台的铡刀落下。随即,他干脆利落地转身,黑色劲装的身影如同融入阴影的利剑,几个起落便消失在竹林小径深处。
赵管事脸上的笑容加深了几分,仿佛完成了一桩极满意的交易,拍了拍顾砚僵硬的肩膀:“这就对了嘛!好好准备,申时莫要误了时辰。凌师兄…时间观念是很强的。”他意味深长地又看了一眼顾砚惨白的脸和桌上那块冰冷的令牌,这才笑眯眯地踱着方步离开了。
小院重新恢复了“宁静”。
风吹过竹叶,沙沙作响;灵泉依旧汩汩流淌,带着精纯的灵气。聚灵阵的淡青色光晕温柔地旋转着。
可顾砚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他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目光死死盯着石桌上那块令牌。那冰冷的触感仿佛透过视线,直接冻僵了他的血液。令牌上那个凌厉的“凌”字,像是一道无形的枷锁,牢牢套在了他的脖子上。
“喵呜……”墨玉轻盈地跳上石桌,碧绿的竖瞳警惕地扫过令牌,又担忧地看向顾砚。它伸出粉嫩的小爪子,试探性地碰了碰那冰冷的令牌边缘,立刻像是被烫到一样缩了回来,全身的毛都微微炸起,对着令牌消失的方向,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充满敌意的呜噜声。它感知到了那令牌上残留的、属于凌云霄的冰冷霸道的剑气气息,那是它极度不喜甚至视为威胁的存在。
顾砚伸出手,指尖颤抖着,极其缓慢地、如同触碰烧红的烙铁般,捏起了那块令牌。入手沉甸甸,寒气刺骨。
“调理?调什么理?”他喃喃自语,声音空洞,带着一种被命运戏弄后的茫然和悲愤,“当人形抱枕吗?!每天?!申时?!”
想到未来每一天的申时,他都要独自踏入那座冰冷的、如同巨大棺材的寒玉崖静室,面对那个脑子可能真有问题的冰山剑修,重温山洞里的社死地狱……顾砚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一股强烈的晕眩感袭来。
他猛地扶住冰冷的石桌边缘,才勉强站稳。腹中那因“猫猫丹”带来的诡异燥热感,此刻早已被无边的恐惧和绝望彻底浇灭,只剩下透骨的冰凉。
时间,在顾砚度秒如年的煎熬中,一点点滑向申时。
太阳西斜,在竹林间投下越来越长的影子,如同择人而噬的怪兽。申时初刻,那冰冷令牌仿佛在无声地倒计时。
顾砚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息仿佛带着冰碴,刮得他喉咙生疼。他认命般地弯下腰,动作僵硬得如同生了锈的傀儡,小心翼翼地将桌上那几瓶赤炎出品的“猛药”(天知道等会儿会不会用上)和记录簿扫进一个布袋里。然后,他伸出手,用一种近乎悲壮的姿态,捞起石桌上依旧对着令牌方向炸毛低吼的墨玉,紧紧抱在怀里。
墨玉小小的身体在他怀中紧绷着,碧绿的猫眼警惕地扫视着竹林小径的尽头,喉咙里的呜噜声并未停止,仿佛知道主人要去一个极其危险的地方。
“走吧,墨玉。”顾砚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鼻音,像是大病初愈,又像是即将奔赴刑场的囚徒,“去……剑峰。”
他抱着猫,一步,一步,如同拖着千斤重镣,迈出了小院的门槛。翠竹掩映的清幽院落被他抛在身后,前方,是通往剑峰那条仿佛被剑气常年浸染、显得格外冷硬陡峭的山道。
夕阳的余晖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投射在冰冷的石阶上,显得格外单薄、萧索。
每一步落下,都像是踩在自己的心脏上。
社恐的末日,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