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弃猫舍的血腥气与魔物的恶臭尚未完全散尽,但新的秩序已在狼藉之上强行建立。
三日后的灵兽苑议事堂内,气氛沉凝如铁。执法堂的修士一身玄黑劲装,袖口绣着代表刑罚的狰狞獠牙纹路,无声地立在角落,目光如冷电般扫过堂内每一个人。他们身上的气息带着铁与血的冰冷,与灵兽苑内惯常的草木、生灵气息格格不入,压得人喘不过气。
“……经查,此獠确系禁林边缘禁制薄弱处意外泄露的低阶‘食尸魔’,以腐肉怨念为食,受浓郁灵兽气息吸引而至。” 执法堂为首的中年修士声音平板无波,如同宣读判决,“其残留魔气已净化,源头薄弱点已由阵堂长老亲自加固封印。”
他的目光锐利地转向角落。顾砚正竭力将自己缩在赵管事身后那片狭窄的阴影里,恨不得原地消失。那冰冷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带着审视与穿透力,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剥开。
“杂役弟子顾砚,” 执法修士的声音顿了顿,“于事发时身处现场,率先发现魔物踪迹,并通过其特殊方式……” 他似乎在斟酌用词,眼神扫过侍立一旁的赵管事,“……引起灵猫群高度警戒及剧烈反应,间接形成有效‘示警’。其本人亦在群猫悍不畏死的保护下幸存,并在魔物被后续赶到的巡夜弟子及内苑执事合力诛杀过程中,起到一定的……牵制作用。”
“示警”?“牵制”?
顾砚只觉得脸颊滚烫,仿佛被无形的火炙烤着。那些指向他的目光——执法堂修士的审视,管事们复杂难辨的探究,还有王管事、李二狗等人藏在恭敬面具下几乎要喷出火来的嫉恨——如同无数根细密的针,扎得他浑身刺痛。他死死盯着自己沾着泥点的旧布鞋尖,汗水从额角滑落,洇湿了鬓角,恨不得脚下裂开一条缝钻进去。
“综上,” 执法修士的声音终于结束了对他的“宣判”,“顾砚于此事件中,功大于过,当予记录。”
“功大于过”四个字落下,议事堂内响起一片压抑的、含义不明的低微吸气声。
赵管事适时地向前踏出半步,精瘦的身躯恰好将顾砚挡得更严实了些,对着执法堂修士拱手,声音沉稳:“执法堂明察秋毫,还我灵兽苑以清净。顾砚此子,出身虽微,然天性纯善,尤与苑中灵猫投契。此次能侥幸活命并惊退魔物于片刻,或与其这份罕见的天赋有关。”
他刻意加重了“天赋”二字,鹰隼般的目光缓缓扫过堂内众人,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
“天赋?” 王管事忍不住低呼出声,细小的眼睛里满是难以置信,“赵管事,您是说……那些畜生……不,灵猫们如此拼命护他,是因为他有什么‘天赋’?”
“正是。” 赵管事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投石入水,激起层层涟漪,“老夫观其多年,此子对灵兽,尤其对猫属生灵,有着远超常人的亲和与安抚之力。此乃天生禀赋,非后天可强求。那夜情急之下,其潜能爆发,无意间引动猫群守护之念,形成共鸣,方有那等奇景。至于其他……” 他话锋一转,目光陡然锐利如刀,逼视着王管事,“皆是生死关头激发潜能所致,模糊不清,不足为凭!此等天赋,于宗门豢养、驯化灵兽一道,或有莫大价值。宗门正值用人之际,岂可因捕风捉影之疑,而寒了有功之人之心?”
他一番话,半是解释,半是警告,更巧妙地将那夜顾砚头顶一闪而逝的猫耳虚影和奇异的“猫吼”,模糊地归咎于“潜能爆发”、“模糊不清”,重点落在了“灵兽亲和”这个相对更容易被接受、也更具“实用价值”的点上。议事堂内一时寂静,执法堂修士面无表情,显然接受了这个解释。王管事张了张嘴,触及赵管事冰冷的眼神,终究没敢再质疑,只是那眼中的嫉恨几乎要滴出血来。
风波在赵管事强硬的定性下,表面算是平息了。执法堂修士收起记录玉简,留下一句“好自为之”,便如来时一般沉默地离去,带走了那令人窒息的铁血压力。
然而,对顾砚而言,真正的煎熬才刚刚开始。
“看!就是他!那个被猫救了的杂役!”
“啧啧,命真大啊,听说差点被魔物撕了……”
“什么天赋?我看是邪门吧?那么多猫护着他?还有人说看到他头上冒绿光……”
“嘘!小声点,赵管事护着他呢……”
无论顾砚走到哪里,窃窃私语和探究的目光如影随形。杂役区的水井旁、通往灵兽苑库房的碎石小径上、甚至在他低头清理猫舍时,那些目光都像跗骨之蛆,黏在他背上。每一次不经意的抬头,都可能撞上几道来不及移开的、充满好奇、惊异或是不加掩饰嫉妒的眼神。
社恐的本能在尖叫。顾砚只觉得每一寸皮肤都在被那些目光灼烧,每一次呼吸都吸入带着审视的空气,让他肺腑发紧。手心永远湿漉漉地冒着虚汗,脚步虚浮,只想立刻逃回那间弥漫着猫毛和稻草气息、只有阿花和煤球的小小杂物间,把自己埋起来。
王管事和李二狗等人的态度变得极其诡异。表面上,王管事见到他,甚至会挤出一个干瘪的笑容,声音拿捏得异常“和蔼”:“顾砚啊,去歇着吧,这些粗活让其他人干。” 但顾砚分明能感受到那笑容底下淬了毒的冰寒,以及李二狗等人跟在他身后时,那几乎要将他后背戳穿的怨毒视线。那无声的敌意,比明面上的刁难更让他毛骨悚然。
唯有回到猫群之中,顾砚才能汲取到一丝可怜的氧气。阿花和煤球成了他形影不离的小护卫,亦步亦趋。废弃猫舍角落成了他的避风港。他蜷缩在冰冷的石壁下,将脸深深埋进阿花温暖柔软的橘白毛发里,贪婪地呼吸着那带着阳光和淡淡奶腥味的气息,听着它胸腔里传来安稳的呼噜声。煤球则趴在他的脚边,墨玉般的眼睛警惕地扫视着入口,尾巴有节奏地轻轻拍打地面。
“喵……” 阿花抬起头,粉嫩的小舌头舔了舔顾砚冰凉的下巴,琥珀色的竖瞳里满是担忧,似乎在问:还难受吗?
顾砚喉咙发堵,只是更紧地抱住了它小小的、温热的身躯。这份毫无保留的依赖与守护,是这冰冷宗门里唯一真实的暖意。
“藏拙。” 赵管事那夜如同寒冰摩擦的低语,再次在顾砚混乱的心头响起。他抬起头,望向灵兽苑深处那座被古树环绕的独立小院——那是赵管事的居所。那天之后,赵管事并未过多与他交谈,但一种无声的默契已然形成。顾砚获得了更多自由接触灵猫的权限,尤其是那些野性难驯、平时连资深饲养弟子都头疼的豹猫。
这既是“保护”,也是“引导”。赵管事在用行动告诉他:你的价值在于此,你的安全也维系于此。展现你的“天赋”,但只能展现在“该看”的人眼前。
顾砚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心头翻涌的社恐焦虑。他必须尝试去理解、去掌控体内那股曾救了他命、也险些将他推入深渊的力量。
他闭上眼,将心神沉入体内。丹田处,那团原本被彻底榨干、虚弱得近乎熄灭的气旋,经过几日休养,稍微凝实了一点点,但依旧黯淡渺小。而在身体更深处,那源自手背伤痕、如同沉睡火山般的暖流(血脉之力),静静蛰伏着。
他小心翼翼地用意念去触碰那暖流,如同用指尖试探滚烫的炉壁。一股熟悉的、带着古老威严和生命活力的暖意回应了他,缓缓流淌开来,并不汹涌,却如同温热的泉水,浸润着他疲惫的四肢百骸和紧绷的精神。
顾砚睁开眼,目光投向不远处兽栏里一只新送来的疾风豹猫。那豹猫体型矫健,灰褐色的皮毛上点缀着黑色斑纹,眼神凶戾,焦躁地在笼中来回踱步,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吼,对试图靠近喂食的弟子龇着锋利的獠牙。
顾砚定了定神,集中精神,将那股被引导出的、微弱却精纯的暖流,小心翼翼地朝着豹猫的方向“延伸”过去。没有具体的形态,更像是一种无形的、带着安抚意念的波动。
起初毫无反应。豹猫依旧暴躁地抓挠着铁笼,发出刺耳的噪音。顾砚额头渗出细汗,精神力的消耗让他有些眩晕。他咬紧牙关,努力维持着那股暖流的输出,同时摒弃所有杂念,心中只剩下一个最纯粹简单的意念:安静下来……没有危险……
时间一点点流逝。就在顾砚感觉精神即将透支,暖流开始不稳地波动时,笼中暴躁踱步的豹猫,动作忽然极其轻微地顿了一下。它凶戾竖起的耳朵,几不可察地朝顾砚的方向偏转了微小的角度。喉咙里持续不断的低吼,出现了一个极其短暂的、微弱的停顿。
成了!
虽然只是一瞬间的松动,却如同在黑暗中点燃了第一缕微光!顾砚心头狂跳,一股难以言喻的激动冲散了疲惫。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在那一瞬间,豹猫狂躁的精神波动中出现了一丝短暂的迷茫和平静,像被投入石子的沸腾水面,涟漪的中心出现了短暂的空白。
“叮!检测到稳定猫族精神共振,符合条件。传承技能【御猫诀(初级)】正式解锁。”
一个冰冷、毫无感情,却清晰无比的机械提示音,毫无征兆地在顾砚脑海深处响起!
顾砚猛地一震,差点从地上跳起来!这声音……是那个沉寂已久的系统?它终于有反应了?【御猫诀】?这就是赵管事所谓的“天赋”具象化?
他强行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凝神内视。果然,在意识深处,一个全新的、散发着微弱莹绿色光芒的技能符文缓缓旋转着,符文的结构玄奥古朴,隐隐透出猫科动物的灵动与威严。关于【御猫诀(初级)】的简单信息流也随之涌入脑海:微弱提升与猫属生灵的亲和力与沟通力,可小幅安抚其情绪,微弱感知其简单意念(需消耗精神力)。
这……就是自己血脉力量的初步钥匙?
接下来的日子,顾砚如同着魔般投入到对【初级御猫诀】的练习中。他避开人群,只在夜深人静或僻静角落,对着那些灵猫——温顺的、警惕的、甚至那只曾被他短暂安抚过的暴躁豹猫——一遍遍尝试。精神力消耗带来的眩晕和头痛成了家常便饭,但每一次微小的成功都让他甘之如饴。
他能更清晰地感知到阿花蹭他腿时传达的“安心”和“讨食”的意念;能隐约“听”到煤球喉咙里呼噜声表达的“满足”或“警戒”;甚至能让一只炸毛的幼猫在他持续而温和的意念安抚下,慢慢收起利爪,困惑地歪头打量他。
这种与猫群建立起的、超越语言的奇妙联系,成了他灰暗生活中唯一的色彩和慰藉。社恐带来的冰冷隔阂,似乎在这无声的、充满绒毛暖意的沟通中被短暂地融化。
然而,这份难得的平静,在一个傍晚被赵管事亲手打破。
夕阳的余晖将灵兽苑染上一层暖金色。顾砚刚给一只受伤的灵猫换完药,正蹲在兽栏边,看着阿花和煤球追逐一只草编的球。赵管事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身后,影子长长地拖在地上。
“顾砚。”
赵管事的声音依旧平淡,却让顾砚心头莫名一跳。他慌忙站起身:“赵管事。”
赵管事没看他,目光落在嬉戏的两只猫身上,仿佛随口吩咐:“明日巳时初,去库房找刘执事。领一批特制的‘宁神香囊’,代表我们灵兽苑,送到山下青溪镇坊市的‘万宝楼’交割。这是给内门弟子辅助修炼用的,务必小心谨慎,不得有误。”
山下?青溪镇?坊市?万宝楼?
每一个词都像一记重锤砸在顾砚心上!离开宗门范围?独自一人?去人声鼎沸的坊市?和陌生的修士、商人打交道?
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他!社恐的本能让他脸色“唰”地变得惨白,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手脚冰凉发麻,几乎站立不稳。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什么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惊恐地、求助般地看着赵管事。
赵管事这才缓缓转过头,鹰隼般的目光锐利地刺入顾砚惊慌失措的眼底。那目光深处,没有宽慰,只有一种沉甸甸的、近乎冷酷的审视和告诫。
“这是苑里对你的信任,也是对你此次‘功劳’的象征性奖励。” 赵管事的语气加重了“象征性”三字,他微微前倾身体,声音压得极低,如同冰冷的刀锋刮过顾砚的耳膜,“小心行事。山下不比苑内,鱼龙混杂,眼线众多。”
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顾砚的手背,仿佛能穿透皮肉看到那蛰伏的血脉之力。
“记住我的话,藏拙。”
“莫要辜负了这份‘天赋’。”
“更莫要……辜负了那些拼死护着你的猫。”
最后一句,如同重锤,狠狠敲在顾砚心上。他脑中一片空白,只剩下赵管事离去时那意味深长、带着冰冷警告的背影,以及那句如同诅咒般不断回荡的低语:
藏拙!
莫要辜负!
原书里……根本没有这个情节!一丝一毫都没有提及过!这突如其来的“奖励”任务,究竟是福是祸?是机遇,还是……另一个致命的陷阱?
顾砚僵硬地站在原地,夕阳的暖意丝毫无法驱散他心底蔓延开来的刺骨寒意。他低头,看着脚边懵懂无知、依旧在嬉闹的阿花和煤球,巨大的茫然和无助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