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无休无止的冰冷,如同万载寒冰,从骨髓深处弥漫开来,冻结了血液,凝固了思维。剧痛。不再是尖锐的撕裂感,而是一种弥漫性的、钝重的、仿佛要将每一寸血肉都碾成粉末的持续折磨。黑暗。浓稠得化不开的、剥夺了所有方向感和时间感的绝对黑暗。
苏清欢的意识在冻馁和痛苦的深渊边缘沉浮,如同一盏即将熄灭的残灯。每一次微弱的心跳都带来全身的抽搐,每一次试图呼吸都如同吞咽碎玻璃。左腿彻底失去了知觉,额角的伤口黏腻冰冷,全身湿透的衣物如同冰冷的裹尸布,贪婪地汲取着她最后一丝体温。
要死了吗?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腐烂在这个肮脏冰冷的角落,如同无人问津的垃圾?
父亲的脸、顾景深最后决绝的眼神、无数牺牲者的面孔……如同走马灯般在黑暗中闪现,最终定格在那条诡异信息上的两个字——“雏鸟”……
不甘心……绝不能就这样结束……
求生的本能如同微弱的火星,在即将彻底熄灭的灰烬中顽强地闪烁了一下。
她颤抖着,用尽最后一丝气力,摸索着怀中那个几乎碎裂的通讯器—— “旅鸫”给她的那个。手指因寒冷和伤势而僵硬麻木,几乎无法弯曲。她拼命集中残存的意志,按压着那个唯一的按钮。
没有反应。或许坏了,或许没电,或许……“旅鸫”早已放弃了这颗棋子。
绝望如同最后的冰潮,即将彻底淹没她。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入黑暗的前一瞬——
嗤——
一声极其轻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泄压声,从集装箱缝隙外传来。
紧接着,一道狭窄的光束扫入,并非强烈的手电光,而是一种柔和的、幽蓝色的冷光,精准地落在她所在的角落。
一个身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滑入缝隙。动作轻盈、敏捷,带着一种经过严格训练的特有的协调性和效率感。
苏清欢努力抬起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线中,只能看到一个穿着深色哑光作战服、戴着全覆盖式战术头盔、体型纤细的身影蹲在她面前。对方没有携带显眼的武器,手上戴着薄薄的战术手套。
一只冰冷的手轻轻探了探她的颈动脉,动作专业而迅速。
“生命体征微弱,重度失温,多处骨折,感染风险极高。”一个经过处理器轻微变声、但依旧能听出是女性的声音低声说道,语气冷静得近乎漠然,“目标确认。执行‘归巢’程序。”
不等苏清欢有任何反应,对方迅速从腿侧包中取出一支预充式注射器,精准地扎入她的颈静脉。
一股强烈的、带着刺痛感的暖流瞬间涌入血管,强行提振着她濒临崩溃的生理机能。同时,对方又拿出一条极薄的、却异常有效的保温毯,将她紧紧包裹,并快速处理了她额角还在渗血的伤口。
“能听到我说话吗?能就眨一下眼。”女人的声音再次响起。
苏清欢用尽力气,眨了一下眼。
“很好。我是‘夜莺’。受‘旅鸫’委托,带你离开。不要出声,配合行动。”
夜莺?!又一个以鸟类为代号的人!和“旅鸫”、“渡鸦”、“鸮”……有关联吗?是敌是友?
但此刻,苏清欢已无力思考或选择。她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只能被动接受。
“夜莺”动作极其利落,将她小心地背负起来,用特制的束带固定好。她的力量出乎意料的大,背负着苏清欢依旧行动自如。
她如同暗夜中的阴影,悄无声息地滑出集装箱缝隙,融入仓库内部更深沉的黑暗之中。【洞察术】残存的感应告诉苏清欢,这个女人对环境的利用和潜行技巧高超到了极致,完美地避开了所有可能存在的监控和巡逻间隙。
她们没有走向任何常规出口,而是通过一系列极其隐蔽的通道、维修井甚至通风管道,如同穿过迷宫的老鼠,最终从一个毫不起眼的排污口钻出,抵达了河堤下方。
一艘没有任何灯光、通体漆黑的小型潜航器,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浮出水面,舱盖滑开。
“夜莺”背负着苏清欢迅速进入,舱盖闭合,潜航器瞬间下潜,消失在浑浊的河水中。
舱内空间狭窄,但设备精良。“夜莺”将苏清欢安置在一个简易医疗床上,开始进行更专业的紧急处理。清创、注射抗生素和营养剂、用便携式仪器固定骨折处。她的动作依旧冷静高效,没有任何多余的情感流露。
苏清欢在药物的作用下,意识稍微清晰了一些,但身体的剧痛和疲惫依旧沉重。她警惕地打量着“夜莺”。对方摘下了头盔,露出一张年轻却异常冷峻的面孔,眼神锐利如鹰,没有任何表情,仿佛一台精密运行的机器。
“你是谁?‘旅鸫’到底想做什么?”苏清欢嘶哑地问。
“夜莺”处理伤口的手没有丝毫停顿,声音平淡:“我是谁不重要。‘旅鸫’先生认为你还有价值,而你的死亡目前不符合某些平衡。仅此而已。”
“价值?平衡?”苏清欢冷笑,牵动了伤口,一阵咳嗽。
“夜莺”没有回答,只是递给她一支营养液:“补充体力。我们时间不多。”
潜航器在水下航行了很长一段时间,最终悄然靠岸。“夜莺”再次背负起苏清欢,离开潜航器,进入了一个位于城市地下管网最深处的、极其隐蔽的安全屋。
这个安全屋比“旅鸫”的“废铁坟场”更加先进和隐蔽,更像一个微型的、高度自治的生存堡垒。空气循环系统、水处理系统、能源系统一应俱全,甚至还有一个小型的医疗舱和情报分析站。
“夜莺”将苏清欢放入医疗舱进行深度治疗和恢复,自己则在外面的控制台前忙碌着,屏幕上是不断滚动的加密数据流和监控画面。
接下来的几天,苏清欢在医疗舱的作用下,伤势以惊人的速度恢复。断裂的骨头被重新接合,伤口愈合,虚弱的身体逐渐补充能量。但精神上的疲惫和创伤却难以抚平。
她通过安全屋内的有限渠道,试图了解外界信息。局势似乎陷入了诡异的平静期。官方对“灯塔事件”和后续冲突的报道口径统一为“重大安全事故”和“反恐行动胜利”,强调秩序恢复和调查继续。关于“秃鹫”元帅、“普罗米修斯”等关键词彻底从公开信息中消失。通缉她的命令似乎被悄悄降级,但从“夜莺”偶尔透露的碎片信息可知,暗地里的搜捕和清洗从未停止,只是变得更加隐秘。
“改革派”似乎掌控了表面局势,但“夜莺”暗示,内部的权力交割和利益分配远未结束,暗斗更加激烈。而“鸮”组织及其背后的残余势力,则彻底转入地下,活动更加诡秘难测。
那个关于“雏鸟”和“守墓人”的信息,如同鬼魅般日夜缠绕着苏清欢。她多次试图向“夜莺”打探,但对方总是以“情报未经证实,不予置评”或“你的首要任务是恢复”为由,冷漠地回避。
直到苏清欢的身体恢复到可以自由活动的一天,“夜莺”将一份厚厚的、带有最高加密等级的纸质文件放在了她面前。
“这是‘旅鸫’先生答应给你的部分‘答案’。” “夜莺”的语气依旧平淡,“关于你父亲苏明远,以及顾擎苍(顾景深父亲)的最终调查结果,还有部分‘普罗米修斯’计划的早期绝密档案。看完之后,你需要做出选择。”
苏清欢心脏猛地一跳,手指微微颤抖地拿起文件。
文件内的内容,触目惊心。
详细记录了她父亲苏明远如何从一开始受邀参与“普罗米修斯”的外围评估,到逐渐发现其可怕的、超越伦理边界的真相(意识上传的不可控性、与地外异常信号的疑似关联、活体实验的残酷),并试图收集证据向上揭发,却反被“秃鹫”和“鸮”组织盯上,最终被灭口的全过程。其中甚至包括了一些被拦截的加密通讯记录和暗杀指令的副本。
同样,文件也揭示了顾景深的父亲顾擎苍——这位“渡鸦”最初的缔造者之一,代号“夜鸦”——如何从雄心勃勃的推动者,逐渐转变为最大的怀疑者和反对者。他发现了“秃鹫”早已被实验反噬、意识发生恐怖异变的早期迹象,并试图终止项目、清除“秃鹫”,却遭到了“秃鹫”先发制人的背叛和清洗。文件指出,顾擎苍在最后时刻,可能将某些关键证据和反制手段(“净化协议”的雏形)通过极其隐秘的渠道保存了下来。
这些血淋淋的真相,印证了苏清欢之前的许多猜测,也填补了大量的空白。父亲的正直与牺牲,顾擎苍的醒悟与悲剧,让她心中充满了巨大的悲伤和愤怒。
但文件关于“灯塔”爆炸后的内容,却变得模糊和存疑。只是含糊地提到“净化协议”产生了“未预期的复杂结果”,“秃鹫”网络并未被彻底清除,其核心意识碎片可能残存,并暗示顾景深在最后时刻的举动“可能产生了某种无法用现有科学解释的信息残留现象”,但强调“其性质和风险均为最高机密,且极度危险”。
关于“守墓人”,文件没有任何直接记录,只提到早期项目中可能存在数个高度保密、连“秃鹫”都不完全知情的独立监督小组,但均已失联。
合上文件,苏清欢久久无言,心中波澜起伏,既感到一丝复仇的快意,又被更深的迷雾和沉重的责任所笼罩。
“选择是什么?”她抬起头,看向“夜莺”。
“夜莺”调出安全屋的全局图,指向几个出口:“‘旅鸫’先生提供了三个选项。”
“一,从此地西侧出口离开,他会为你准备新的身份和足够的资源,你可以彻底消失,远离这一切,隐姓埋名度过余生。这是最安全的选择。”
“二,从北侧出口离开,那里有‘旅鸫’先生安排的、与现任‘改革派’内部某位实权人物的秘密会面渠道。你可以交出所有证据,接受他们的‘保护’,并作为关键证人,协助他们进行内部清算。但你需要签署严格的保密协议,并接受终身监控。这是最现实的选择。”
“三,” “夜莺”的声音微微压低,指向最后一个标注为红色的出口,“从这里离开。‘旅鸫’先生不会提供任何支援。你需要靠自己,去寻找‘守墓人’,验证那条信息的真伪,并面对其后所有无法预料的后果。这条路,九死一生,甚至可能……生不如死。这是最疯狂的选择。”
“旅鸫”先生让我转告你:” “夜莺”直视着苏清欢的眼睛,“‘复仇’已阶段性完成,‘真相’已部分揭露。是选择‘安宁’,选择‘秩序’,还是选择追逐一个可能虚无缥缈、甚至可能是陷阱的‘幽灵’……决定权在你。”
苏清欢沉默地听着,目光扫过那三个出口,最终落在了那个红色的、代表未知与危险的标记上。
父亲探究真理的执着,顾景深最后的牺牲与那匪夷所思的“残留”可能性,无数人的鲜血……如同沉重的锁链,缠绕着她,也指引着她。
安逸?妥协?不。那不是她走过的路,也不是死去的人所期望的终点。
即便那是陷阱,是幻觉,她也必须亲眼去确认。否则,余生都将在悔恨和猜度中煎熬。
她抬起头,眼神恢复了以往的冰冷与坚定,甚至多了一丝历经劫难后的沉淀与决绝。
“我选第三条路。”
“夜莺”对于她的选择似乎并不意外,只是微微颔首:“明智与否,时间会判断。这个给你。”她递过来一个全新的、功能更强的加密通讯器和一个微型数据芯片,“芯片里是‘旅鸫’先生能提供的、关于‘守墓人’和可能存在的‘秃鹫’残片网络的最新分析数据,以及几个极度危险的、可能与之相关的匿名联络频段和地点坐标。如何使用,你自己决定。”
“另外,” “夜莺”补充道,语气第一次带上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察觉的波动,“根据碎片信息分析,‘鸮’组织似乎并未放弃那些活体样本,他们可能在尝试利用‘秃鹫’残片的力量,进行某种更危险的……融合实验。你的行动,可能会再次与他们交汇。务必警惕。”
苏清欢接过通讯器和芯片,握在手心,冰冷而沉重。
她没有道谢,转身走向医疗舱,进行最后的装备整理和身体调整。
她知道,离开这个相对安全的巢穴,她将再次变回那头伤痕累累、却獠牙尚存的孤狼,闯入一片更加深邃、更加危险的黑暗丛林。
她的目标不再仅仅是复仇,更是探寻一个超越生死的答案,以及终结一切不该存在的噩梦。
孤狼舔舐伤口,目光再次投向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