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光阴,平静之下暗流汹涌。
距离溪畔血劫已过两年。
林渊十六岁了,身量拔高,眉宇间稚气尽褪,沉淀出远超年龄的沉凝与坚毅。
赵家杀手竟能如跗骨之蛆般追踪到田野村,这份狠辣与执着,如同冰冷的毒蛇,日夜噬咬着林渊的心。
他清晰地意识到:田野村,这片曾被他视为短暂避风港的净土,已不再安全。
他留在这里,就像一个随时会爆开的火种,会将父母、姐姐,乃至整个村子都卷入万劫不复的烈焰之中。
离开,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他需要一个理由,一个能让父母安心、让姐姐理解、又不至于引起太大波澜的告别。
两年间,万宝楼管事如无形守护者,暗中抹去追踪痕迹。这份庇护是恩情,也是枷锁,提醒着那个未履行的约定。
黑虎城,不起眼茶肆后堂。
终于,在一次通过隐秘渠道传递的消息中,管事再次现身。
“赵家虽暂时被牵制,但隐患未消。田野村,终究是凡俗之地。”
“你决定离开了?”
“是。我不能再将危险留给他们。”
管事微微颔首:“很好。我助你脱困,护你家人,所求回报之事。
“待你年满十六,安顿好家中事,需来万宝楼寻我,替我完成一件事。”
“此事或有凶险,但亦是你踏足更广阔天地的契机。你可应允?”
“应允!”林渊虽然犹豫了一下,但回应是应当的。
“救命之恩,庇护之情,林渊铭记于心,自当回报。无论何事,只要不违道义,林渊必竭尽全力!”
“好。”管事眼中掠过一丝赞赏,“此事具体,待你前来时再议。离开的理由,可想好了?”
林渊深吸一口气:
“便以‘世外高人’之名。那日姐姐重伤,丹药之事正好可圆此说辞。”
“就言那位‘仙人’见我根骨尚可,愿收我为徒,只是需待我年满十六方可入门。如今期限已至,仙人传讯召我离去。”
管事沉吟片刻:“此计可行,能安你父母之心。你既已决定,便需准备周全。此去前路未卜,家中需有安身之资。”
他推过一个沉甸甸的布囊,“这些俗物,权作盘缠,亦算我予你家人的一份心意。他日你有所成,再还便是。”
林渊没有推辞,郑重接过布囊。入手沉实,是成色极好的金银和一小袋灵光内蕴的灵石。他深深一揖:
“管事大恩,林渊永世不忘。此去必勤修苦练,他日定当厚报!”
归家之路,每一步都沉重如铅。
怀揣着足以改变家人生活的钱财,心中却塞满了离别的酸楚与对未来的凛冽决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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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渊十六岁生辰,田野村小院。
梁如玉特意杀了一只养了许久的母鸡,林之风也难得歇了半日功夫,沾着喜气喝了几杯自酿的土酒。
桌上菜肴虽简单,却已是这个农家倾其所有的丰盛。
“渊儿,一晃眼都十六了,是个大人了!”
林之风拍着儿子的肩膀,眼中满是欣慰与感慨,带着几分酒意。
“以后啊,好好跟你大伯学点本事,再寻个营生,爹娘也就放心了。”
梁如玉笑着给儿子碗里夹了块最肥的鸡腿肉,眼中是化不开的慈爱与憧憬:
“是啊,日子会越来越好的。等过两年,娘托人给你说门亲事,热热闹闹的……”
林雪晴坐在林渊对面,脸上与父母一样的笑容,但目光却始终落在弟弟身上。她似乎看出林渊心里藏着什么事,眼中不禁浮起一丝担忧。
林渊喉头滚动,碗里的鸡腿仿佛重逾千斤。他强迫自己露出一个带着点少年羞涩和期待的笑容:
“爹,娘,儿子长大了,会好好打算的。”
他顿了顿,声音尽量平缓自然,“其实……有件事,儿子一直没告诉你们。”
饭桌上的气氛微微一凝。
“就是……就是当初救姐姐的那位老神仙……”林渊看着父母骤然紧张起来的眼神。
“他……他后来还来看过我几次。他说……说我根骨尚可,只是尘缘未了,需待成年。如今我年满十六,他老人家……要收我为徒,传我仙法,命我三日内……前往他所在的‘云深别院’修行。”
“什么?仙……仙人收徒?”
梁如玉惊呼出声,手中的筷子啪嗒掉在桌上,眼中满是震惊与难以置信的狂喜,随即又被巨大的不舍淹没。
林之风猛地坐直,酒意醒了大半,眼神锐利:
“渊儿,此话当真?那位老神仙……真的愿意收你?那云深别院在何处?远不远?”
林渊垂着眼睑:“千真万确。老神仙说……仙缘难得,不容错过。至于别院所在……仙家洞府,飘渺难寻,只给了我一个大致方向,需我自行寻去。此去……山高水远,归期难料。”
他拿出那个沉甸甸的布囊,轻轻放在桌上,“老神仙知道家中不易,念我一片孝心,赐下了这些金银,让爹娘和姐姐……安稳生活。”
黄澄澄的金锭和雪白的银元宝,在油灯下闪烁着炫目光泽。
梁如玉看着金银,又看看儿子,眼泪瞬间涌出:
“渊儿……我的儿……这是天大的福分啊!可是……可是娘舍不得你啊……”她一把将林渊搂进怀里,泣不成声。
林之风长吸了一口气,眼眶发红,重重拍了拍林渊的肩膀:
“好!好!渊儿,这是你的造化!爹替你高兴!去吧!跟着老神仙好好学本事!家里……家里你不用担心!有这些钱,我和你娘,还有雪晴,都能过上好日子!只是……”
他喉头哽咽,“记得……有空……给家里捎个信……报个平安……”
林渊紧紧回抱着母亲,用力点头。
林雪晴静静站起身,走到林渊身边。
她没有哭泣,所有的担忧、不舍、理解,最终都化为一种强大的支撑。她张开双臂,用力地、紧紧地拥抱住林渊。
“弟弟……”
声音低哑,只他听见,“照顾好自己。”
林渊的心像被攥住,痛得窒息。他反手紧紧回拥,下巴抵在她发顶,用气音无比坚定地承诺:
“姐,放心。我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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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人静。
林渊静静地站在父母房门外。
门扉虚掩,微薄月光下,炕上熟睡的双亲清晰可见。父亲鬓角的白霜刺眼,母亲睡梦中眉头微蹙。
前世云梦仙府焚天烈焰中父母陨落的凄厉呼喊,与今生小院土炕上双亲熟睡时平和的呼吸声,激烈碰撞撕扯。
心中涌起巨大的悲怆和愧疚。
眼眶滚烫。
他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一丝咸腥,才将泪意压回心底。
手指无意识地划过粗糙的门框,一遍又一遍,仿佛要将家的触感、平凡的温暖,镌刻进骨血灵魂。
他最后深深看了一眼,决然转身。
来到姐姐的房门前,房门果然虚掩着。
林渊在门前站了许久,才忍着情绪推开房间与姐姐作最后的告别。
林雪晴并未入睡,像是专门等着他,静静坐在炕沿,眼中尽是不舍与担忧。
林雪晴站起身,将一个细棉布小包塞入林渊手中。微沉,里面是粗面饼、干野莓和她贴身多年的普通青玉平安扣。
接着,林渊从怀中取出一枚仅有指甲盖大小隐隐有奇异纹路的玉符,郑重放入姐姐掌心。
这是他耗尽心力,用管事所赠灵石蕴含的微弱灵力,结合前世粗浅符箓知识制成的护身符。
“这个,贴身收好。万一……万一有事,捏碎它。”林渊的声音低沉郑重。
林雪晴用力握了握弟弟的手,所有的牵挂、担忧、祝福,尽在眼眸里:
“保重。一定要活着。”
林渊反手紧紧握住姐姐的手,手中带着薄茧与温度,却让他感受到了冰冷夜晚唯一的一点暖和,心里也踏实了些。他重重点头。
林渊的房间。
油灯如豆,昏黄光晕在墙壁上摇曳。
林渊铺开粗糙草纸,提笔蘸墨。
千言万语堵在胸口,翻涌着前世的血仇、今生的恩情、对父母的愧疚、对姐姐的承诺……最终,只化作寥寥数行,字迹凝重如铁:
“父母大人膝下:
儿不孝,承仙缘召引,远行求道。归期难定,万望珍重,勿念勿忧。
所留资财,尽可度日。姐伤初愈,需善调养。
养育深恩,结草衔环,待儿学成,必当奉还。
不孝子 渊 叩别”
一滴滚烫的液体,终究挣脱意志束缚,无声砸落在落款处“渊”字之上。
墨迹迅速洇开一小片模糊的深色水痕。
将信纸仔细折好,压在油灯底座之下。
最后一眼。
父母的房门,姐姐的窗棂,院角的柴垛,灶房的门帘……这方小小的、承载了十六年凡尘温暖与两年惊心动魄的小院,在月光下,美得让他心碎。
深吸一口气。
他压下所有眷恋与悲伤,将软弱彻底抛在脑后,灵魂深处唯一剩下的,便是焚尽一切的复仇之火!
他身形微动,不再迟疑。
前世云梦仙府精妙步法,此刻虽无灵力加持,仅凭肉身力量与技巧极致运用,让他如同融入夜色的鬼魅。
足尖轻点,身影如一道无声轻烟,流畅迅捷地掠过小院,悄无声息翻过低矮土墙。
几个起落间,彻底融入了村外沉沉的黑暗之中。
身后,是他此生最珍视也最不敢回首的温暖牢笼。
前方,是荆棘密布、血火交织的复仇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