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府书房。
窗扉紧闭,仍挡不住凄风冷雨。
烛火被门缝里钻入的风搅得摇曳不定,光影在陈祁正那张沟壑纵横的脸上剧烈地跳跃、明灭。
他枯坐在宽大的书案之后,背脊佝偻,僵硬如风化。
指尖下,压着一封来自京城的家书。
信笺是上好的云纹熟宣,细腻光滑,此刻却被他指腹间渗出的冷汗浸染得微微发潮。
信是长子亲笔,字迹端正,力透纸背,是陈祁正从小一手督促出来的、无可挑剔的馆阁体。
“父亲大人久疏问候,罪甚罪甚。闻父于凉州夙夜操劳,儿于京中寝食难安。未知近日可还康泰?凉州苦寒之地,夏酷冬寒,父亲可还适应?父亲若有烦心之事,切莫郁结于心,当善自珍重,万望告之……”
陈祁正的目光死死钉在“烦心之事”四个字上,唇边无声地扯动了一下。
烦心?何止是烦心!简直是心惊肉跳,镇北王那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此刻仿佛就悬在书案上方,直直钉在他的颅顶。
“凉州今岁气候如何?风雨可频?儿在京城,遥想父亲身处苦寒,不胜忧思……”
“凉州天气……”陈祁正喉间发出一声低沉的闷哼,像困兽在铁笼中压抑的咆哮。
他猛地抬眼,望向紧闭的窗棂,窗外,狂风撕扯着庭院里那几株银杏树。
这“天气”二字,问的哪里是阴晴雨雪?分明是镇北王那头盘踞在西北的凶兽,爪牙是否依旧锋利?是否又有了新的动向?
“岁末将近,京中诸事渐繁,未知父亲年尾可能拨冗回京,阖家团圆,共度新岁?”
回京?这轻飘飘的两个字,此刻重逾千钧!
这分明是在问他,是否还想重回朝堂,继续陈家的荣光。
“……另,儿整理卷宗,关于萧氏一案……萧家世代簪缨,其罪虽彰,然牵连甚广,刑部与大理寺量刑多有龃龉。儿忝为少卿,实感棘手。按律当诛三族,然其中老弱妇孺,情实可悯。若从轻发落,恐寒天下士林之心;若从严处置,又恐有伤陛下仁德。千思百虑,终判了萧家族人流放,儿才疏学浅,惶恐有错,伏乞父亲示下,指点迷津……”
萧家!陈祁正的手指猛地一颤,指甲几乎要抠进坚硬的木桌面。
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夹杂着彻骨的寒意席卷了他。
萧家从来都是源清流净,陛下为了除掉镇北王,竟然舍了萧家,真是可笑。
长子提及萧家,字字句句都在说萧家的冤屈,也在提醒他,萧云舟若是成功,萧家就能起复,这是在逼他选择。
“……还有一事,儿思忖再三,不敢擅专。大理寺卿王老大人,年逾花甲,精力渐有不济,恐近日将有致仕之请。崔国公曾于朝会后召儿叙话,言及王老去后,大理寺卿一职关乎朝廷纲纪法度,非老成持重、刚正不阿者不可担当。国公对父亲昔日于刑部之能、在边关之忠,赞誉有加,隐有推举儿子继任之意。儿闻之,既感惶恐,又觉事关重大,不敢不禀。未知父亲意下如何?儿当静候父亲钧谕……”
轰隆!
窗外,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了浓墨般的雨幕,紧随而来的炸雷仿佛就在屋顶爆开,震得整个书房簌簌发抖。
烛火剧烈地摇曳了几下,几乎熄灭,在陈祁正脸上投下更加扭曲晃动的阴影。
他整个人如遭重击,猛地向后一仰,重重靠在了冰冷的太师椅背上,发出一声沉闷的钝响。
大理寺卿!正三品的显赫高位!掌天下刑狱重典,位高权重,清贵无比!
崔国公抛出的这颗“甜枣”,蜜糖之下裹着砒霜。
这哪里是升迁的许诺?分明是赤裸裸的、用长子的仕途乃至性命做筹码的威胁!
似乎在说,“若你陈祁正不乖乖听话,不按我们的意思在凉州‘配合’,那么,不仅你儿子的大理寺少卿做到头了,你陈祁正,也休想离开凉州这苦寒之地半步,更遑论什么回京重返朝廷!”崔国公森冷的声音,隔着千山万水,透过这薄薄的信纸,清晰地回响在陈祁正耳边。
“好!好一个问天气!好一个阖家团圆!好一个升迁之喜!”陈祁正猛地一掌拍在书案上,力道之大,震得笔架、砚台齐齐跳起,墨汁泼洒而出。
他胸膛剧烈起伏,喉间发出嗬嗬的喘息,像一头被逼到绝境、伤痕累累的孤狼,愤怒、悲凉、不甘、恐惧……种种情绪如同毒蛇般撕咬着他的五脏六腑。
他死死盯着那封被墨汁玷污的信。
凉州,早已被镇北王经营得铁桶一般,滴水不漏。长子的这封信,能如此“畅通无阻”地抵达他的案头,本身就是一个最清晰不过的信号——镇北王在看着他!在等着看他陈祁正的选择!
这哪里是家书?分明是一道催命符!是逼着他亲手将儿子推上崔国公的战车,或者亲手将整个家族送入镇北王的虎口!
一股冰寒刺骨的绝望,如同窗外那冰冷的雨水,瞬间浸透了他的四肢百骸。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和虚弱,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那封信抽干了。
烛火依旧在风中挣扎,将他的影子长长地拖曳在冰冷的青砖地上,那影子佝偻着,扭曲着,像一个被无形绳索捆缚的囚徒窗外,风雨如晦,永无止歇。
“吱呀——”
一声轻微却清晰的推门声,在这死寂压抑的书房里,不啻于一道惊雷。
沉重的木门被从外面推开一道缝隙,挟裹着潮湿的冷风和庭院里泥土草木的气息。
门缝里,一个颀长的身影安静地立在那里。
是陈泠。
刚病愈不久的少年,苍白尚未完全从脸上褪尽,却无损那份从骨子里透出的清贵之气。
眉宇间褪去了病中的虚弱与躁郁,恢复了往日的疏朗,眼神沉静,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澈,却又沉淀着超越年龄的沉稳。
他走进书房,脚步轻缓,几乎听不到声音,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稳定感,仿佛踏碎了这满室凝固的、令人窒息的沉重空气。
他反手轻轻合上门扉,将外面肆虐的风雨声稍稍隔绝。
“祖父。”
陈泠的声音清朗平静,如同玉石相击,在这压抑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陈祁正紧绷的神经并未因来人是孙子而松弛。他喉咙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声粗重的的呼气。
陈泠的目光扫过一片狼藉的书案——倾倒的笔架,泼洒的墨汁,还有被污损信纸上。
“祖父,”陈泠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平静,“京中来信了?”